“抱歉,抱歉,这两日事情多了些,这会子才来见贵君,贵君勿怪。”江澄抱拳行礼,态度算得上恭敬。薛恺悦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他二十八日中午去找江澄,江澄拖了一天多才来见他,亏他是个心量宽的,若是那种小肚鸡肠喜欢胡思乱想的,怕要以为江澄知道明帝嫌了他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薛恺悦指指右手边的一排雕龙楠木坐椅:“澄之坐下说话。”
江澄也没客气,径直坐在第一张椅子上,坐下后,把双手往后抻,抚了抚后腰,脸上有些许痛苦之色。
薛恺悦看在眼中也没有多问,只吩咐皎儿道:“给你景卿主子拿个靠枕来。”皎儿答应一声往内殿走,很快地就抱出来个鲤鱼卧莲图案的松香色靠枕来,江澄伸手接过,向着皎儿道了声:“有劳你。”
皎儿听了脸上便浮现了讨好的笑容,声音也透着殷勤:“都是奴才应该做的。”皎儿话音刚落,露儿便迈着小碎步端了茶盘来,躬着身子给江澄右手侧的小几上放上用玉瓷杯新沏的热茶和两小碟精致的点心,放好之后,露儿屈膝做了个请的手势:“景卿主子请饮茶。”
江澄听了,夸赞道:“贵君的手下都是知礼的,这一点随贵君。”
薛恺悦心头微动,江澄这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姑且当作有意理解,看江澄怎么接,他微微一叹,用略带抱怨的语气道:“本宫也以为本宫是个知礼的,奈何有人不这么以为,总把本宫往坏了想,真让人气煞。”
江澄听了,端茶杯的手顿了一顿,看着皎儿道:“小哥儿去院子外面瞧瞧跟我的人在不在,在的话让他先回去。”
江澄平时到各殿走动从不带侍儿的,这意思是要打发走下人?薛恺悦手一挥,皎儿涵儿露儿几个尽数退了出去。
侍儿们退出之后,薛恺悦也不遮遮掩掩,大刀阔斧地道:“澄之上次说谏议院有人给陛下上折子,可是指的那个男御史?”
江澄无奈地笑笑:“贵君给陛下上奏表就是为了这个?”
薛恺悦一怔,他的奏表是从巡视处发出去的,巡视处有专人负责寄递,与朝廷的急脚递不是一个路子,江澄怎得就知道了?
江澄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小口,坦然答道:“所有的人与物,只要出京,必得经过城门查验,负责守城的李蔚与我关系不错,但凡有异常都会告知我。”
薛恺悦脱口而出:“这合规矩吗?”江澄虽然是左相,但也没有权力过问直达御前的机密文字吧?
江澄把茶杯放了下来,答得毫不凝滞:“平时自然是不应如此的,这不是陛下不在京里嘛,我怕一个照料不到,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这才格外当心些。”
薛恺悦粗略思量了一下,好心提醒道:“你这想法当然是好的,可就怕被人知道了,在陛下跟前说你结党。”
江澄抬眸看看他,笑得云淡风轻:“多谢贵君为我着想,不过身为男儿能得陛下赏识,就应当一切以国事为重,我若只考虑着怎样对自己有利,那就有负圣恩了。”
薛恺悦没再说话,他前一阵子总觉得江澄谨慎得过分有不敢担责之嫌,此刻人家勇于任事,他也不好再说撤火的话。
他不说话,江澄倒是继续讲了:“上折子弹劾贵君的也不只是那个男御史,还有另外的人,这人的名字我不方便透漏给贵君。不过这些折子都掀不起什么风浪来,陛下是极信任贵君的,她不仅不信奏折中所说的,还让我代为解释。我这两日这般忙,这件事便是忙碌的一个缘故。”
明帝不信奏折中的话,薛恺悦只觉这两天笼罩在心头的疑云开始悄悄消散,只是,这样子重要的事江澄就说了这么两三句,他哪里能够满足,他想要了解更多的信息,更想知道明帝的消息:“陛下让你替我解释?她具体是怎么说的?让你向谁解释?她人在哪呢?几时才能回来?”
江澄被他这一连串的发问弄得有些懵,却仍是好脾气地笑着回答:“陛下在给上折子的人的批复中让我代贵君解释此事,今个儿这人一大早到政事堂来,说是陛下让她来问我,我就把我知道的都讲了一遍,这人心服口服地回去了。至于陛下具体是怎么说的,陛下在给我的批复中是这么说的,‘贵君为人,朕与皇后皆深知之。事有凑巧,亦不必深责顾氏等人,惟严谨宫中路引可也’,我正是得了陛下的旨意才发遣了兆儿。”
薛恺悦并不关心兆儿去了哪里,只在心里重复“贵君为人,朕与皇后皆深知之”,重复了两遍,眼眶就湿润了起来:“陛下知我信我,不枉我这般爱她。”
他这两日忠而被谤直而蒙冤,心里头有着无限忧愤,这忧愤又无人可诉,冷清泉忙着备办宫宴,陈语易和赵玉泽都忙着护养肌肤,就连奕辰也忙着温习功课预备明帝回来查问,景儿又小是听不懂这些的,他一个人烦恼,很有一种孤臣孽子之感,此刻见江澄这么说,那腔无所着落的孤愤就放到了胸膛里。
心境转佳,他也就有耐心跟江澄好好地讲话了:“澄之这两日公务繁忙,我本当不打扰澄之的,奈何我身边那个皎儿,他哥哥前几日死了,死得很是冤枉,我想托澄之过问一下。”
江澄正大口地饮茶,听到此处,便把茶杯托在手上,“是怎么一回事?他哥哥被人杀了?”
薛恺悦把他所知道的全部讲给江澄听:“那倒不是,他家里三兄弟,哥哥嫁给了当地的一个财主做侧室,那财主待他哥哥倒也马马虎虎,可是那正室不大容得下他哥哥,两个月前他哥哥有了身孕,那正室就磋磨他哥哥,让他哥哥劈柴椎米,跟个仆侍一样干粗活重活,,没多久他哥哥就小产了,那正室又不肯好生将养他哥哥,连口水都不给他哥哥喝,他哥哥熬不住就死了。”
江澄听到此,蹙了蹙两弯弦月般的细眉道:“那他家里去官府告状了吗?”
薛恺悦摇头:“没有呢,皎儿的母亲是个怕事的,去那财主家里理论了一回,没吵赢那正夫,她就自家认倒霉了。”
江澄放下杯子,抚抚眉心:“那正夫既不曾雇凶杀人,便是闹到官府,也不过是个嫡庶不和,很难治他的罪。”
江澄竟然也这么说,薛恺悦一下子就急了:“他虽然不曾雇凶杀人,可他苛待皎儿哥哥,致使皎儿哥哥凄凉而死,咱们若是不管不问,怕是以后全天下的正夫都要有样学样,那做侧室的男儿岂不是身在地狱?澄之,你我都是天家侧室,你忍心看着侧室男儿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吗?”
江澄连忙欠了欠身,笑着道:“贵君莫要着急,贵君如此古道热肠,我便是想要置之不理,也不好意思的。我给当地州县长官各发封公文过去,让她们将相关人等传到大堂上勘问。”
薛恺悦插话道:“那用不用让皎儿给他母亲写封信,让他母亲做首告?”
江澄摇头:“升斗小民没什么见识,万一皎儿母亲在公堂上说出书信的事,反而会把贵君牵涉进来。他哥哥既是青年夭折,无论有没有亲属首告,官府都有查验之权。只是,哎,贵君莫要抱太大希望,这种一没下毒二没殴打三没关禁闭,仅仅是遣去干粗活的虐待,按朝廷律法,顶多判个笞刑。这正室也是男子,若是报个疑有身孕,那也就是罚铜了事。”
薛恺悦大为不平:“一条年轻男儿的命啊,居然才罚几斤铜?这还有没有天理?”
江澄垂下眼眸:“官府查验,自然是要开棺的,若是验出了伤痕,那就可以加到徒刑。但若果如贵君所说,无毒无伤,那就很难往重了判。”
薛恺悦很是不理解:“这种没痕迹的虐待也是可以死人的啊,为什么不能重判?”
只有有痕迹的虐待才能重判,那不知道有多少恶人钻律法的空子,他一想到普天下有无数男儿在默默地忍受,心里头就跟针扎一般。
江澄低了头,声音干干的:“官府光那些有痕的虐待尚且管不过来,哪里能够顾到这些无痕的?而且,姚天终究是女儿天下,男儿的命没有那么金贵。在家里干粗活重活,生病了得不到好的照顾,饮食粗粝衣裳寒酸,这都是常有的事。你若以此来责问她,她也有的是借口狡辩,不说别的,她若说家中没有银钱雇仆侍,从上到下都要干活,家中就那么多肉菜,只能给家主和嫡女食用,那你能拿她怎么办呢?”
薛恺悦听了,心中生出一股无力感,这股无力感激得他肚肠火热,他握紧了拳头,很是郁愤地道:“等我把肚子里这个生下来,我出去看着,像这样的我见一个打一个。”
江澄缓缓抬起头来,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贵君真是天下男儿的保护神,陛下准许贵君巡视天下,实在是再英明不过了。”
这怎么一下子又拐到明帝头上了?薛恺悦看看江澄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他若是表示谦虚,那岂不是否认明帝的英明?他若是赞成江澄,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太过骄傲?
江澄倒像是也不指望他说什么,自顾自地道:“咱们也不用把事情想得这么糟糕,只要朝廷多查问几回皎儿哥哥这样的事,那些个妻主正室就会有所忌惮,以后这种无痕迹虐待就会减少许多。”
若是不能重判,怕是这效果很有限,薛恺悦心中并不如江澄那般乐观,然而他刚想再跟江澄深入探讨一下,就见江澄站了起来道:“我得回去蒸脸了,这就向贵君告辞了。”
薛恺悦没听明白:“你要干什么,蒸脸?脸怎么蒸啊?”
江澄笑着解释:“就是给脸上涂膏脂,涂好了再用蒸汽熏一熏。这是乔绮真新发明的法子,说是能改善年龄大的人的肌肤,我昨个儿才开始蒸,今个儿得再蒸一回,再迟些,陛下就该到了。”
江澄居然也这么男为悦己者容?薛恺悦只觉眼前的男子仿佛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一个,他盯着江澄看了好几眼,然而江澄眸色平静,薛恺悦不禁摸了摸鼻子:“那你快去吧,我就不多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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