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们,郎君们,大家听我说,每人一盒饼粉,一盒面霜,三寸口脂,一块眉墨,一瓶水状香,请大家依次领取。”一个穿着红锦宽袖长衫的二十余岁男子站在房檐下放着的长条桌案前高声叫喊。桌案上堆满了拳头大小的精致礼盒,锦盒有缎面的有漆面的也有纯银的,每一个上面都有天心楼的徽记。
二十几名镖局男儿在院子里远远的看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一个肯上前。
薛恺悦一进宜远镖局的大门就看见这幅情形,有些摸不着头脑,董云飞指着那红锦男子道:“那不是颖儿吗?”董云飞说完便冲男子喊道:“颖儿!”
薛恺悦经董云飞这么一提醒,也认出来这红衣男子正是江澄原来的侍儿颖儿,这颖儿嫁给了白虎降将马艺丹,凰朝一统天下,颖儿随着马艺丹驻守西境,这是几时回来的?
颖儿听到董云飞的喊声,往他们这边瞧了一眼,立刻小跑着到他们跟前来,满脸堆笑地屈膝行礼:“奴才给两位主子请安,奴才今个儿真是好运气,来趟镖局就能见到两位主子。”
薛恺悦连忙伸手叫起:“快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颖儿指指那桌案道:“我们主子弄了些膏脂,让奴才分给已经脱役还没嫁人的男兵们。”颖儿这话才说完,为首的镖局男儿就嚷道:“颖儿小哥,你回去跟江大人说一声,我们哥几个儿不用擦这些脂啊粉的。”
薛恺悦看看那说话的男儿,这男儿生得相貌朴拙,身上穿得也是素淡无华的灰白色粗绸窄袖劲装,正是宜远镖局四位当家中的周璞。他平日里对这个周璞还算了解,知道这周璞是个从来不擦胭脂水粉的,便替他帮腔道:“周将军从不用这些个,颖儿你就别管他了。”
那男儿听见他这么说,越发坚持自己的观点了,向着颖儿抬起双手做搓簸箕的形状,:“颖儿小哥,你瞧英君殿下都这么说了,你快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吧。”
那颖儿听了,却并不松口,笑容满满地向着周璞道:“周家哥哥,你不用跟我打饥荒,我们主子说了,这些东西我今个儿发不到你们手上,他就亲自过来发,你要想让他忙完了公务还来办这样的小事,你就跟我耗着。”
薛恺悦眨眨眼,颖儿这是拿江澄威胁男儿们吗?
然而以周璞为首的男儿们也并不怕威胁,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儿梗着脖子道:“颖儿小哥,俺们都是粗人,往常不用这些个,你发给俺们,俺们也用不惯,没得糟蹋了东西。”
这男儿一说完,其他男儿也纷纷地喊道:“是呀,颖儿小哥,我们平日里都不梳妆的,给我们也是浪费了。”
一个高个子男儿道:“再好的东西给我们,也是摆在那里吃灰。”
另一个五官很过得去肌肤却粗粗糙糙的男儿道:“把东西退给人家吧,那个水状香,听说还挺贵的吧?退给人家还能给朝廷省不少银子。”
一个腮边有着好看的酒窝的男儿道:“就是,有这闲银子,不如咱们买烤羊腿吃。”
薛恺悦听这些男儿说得又诚恳又有趣,便向颖儿和声道:“他们既然都不肯要,你便禀了澄之把东西退回去吧。”
那颖儿立即蹙了眉,嘟着腮帮没有接话,看样子有些为难。
董云飞冲着颖儿招了招手,两个一同往院子的角落中走去,站在角落里小声嘀咕。薛恺悦和男兵们都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等他们商量出结果来。
好一会儿,董云飞举目远眺,冲着薛恺悦微微摇头,而后快步朝桌案前走,站在老红木桌案前,朗声道:“我本以为这是澄哥给大家争取的重阳节的赏赐,想着要是赏赐的话,把东西退回天心楼,把银子给大伙分了。可这不是朝廷的赏赐,是澄哥自己出银子买了送给大家的。澄哥的意思是想让大家都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都能嫁个如意妻主。澄哥一心想着大家,他这银子花都花过了,各位就莫推辞了,一人三盒,赶紧领了吧。”
薛恺悦有些意外,男儿们更加意外,有人憨笑有人嘶气有人摊手有人挠头,有人往桌案上看了又看,有人用脚尖踢着院子里的小石头,那周璞望着薛恺悦,扎楞着两手询问道:“英君殿下,您说这,这咋办哪?末将是领啊还是不领啊?”
薛恺悦也觉得这事棘手,他想起夏日里他砸了明帝送的水状香的事,但那会子是一时气上心头,眼下心平气和,他就没什么火气要发,又且这事牵涉的是江澄而不是明帝,他可以冲明帝发火,却不能冲江澄发火,毕竟他冲锋陷阵也好生女生儿也好,为的都是明帝而不是江澄。同理,这些个男儿征战沙场,报效的是朝廷,不是江澄个人。眼下人家江澄自掏荷包给男儿们,他没有道理怂恿男儿们拒绝。当下很无奈地笑道:“古话有云,长者赐,不可辞。既是澄之送你们的,就都先收着吧,用不用的且再说。”
董云飞听见他这么说,立刻在旁边补了句:“该用就用,这些都是天心楼的好东西,大家千万别浪费。”说完,董嘉君还飞了他一个眼刀。
薛恺悦无辜地摸摸鼻子,领而不用,他向来就是这么做的,别说之前的那些,便是前些天内侍省特地给他送的孕夫专用的养颜膏脂,他除了给景辰脸上抹了些,再没开过盒子,男儿们既不能够拒绝江澄的好意,那么他让男儿们像他这般消极抵抗,何错之有?更何况他觉得男儿能不能觅个如意妻主,根本不取决于他们是否涂脂抹粉。
可是董云飞睁着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看着他,还向他连连努嘴,示意他改口,他不肯改口,董云飞也并不相让,就那么炯炯有神地瞪着他。薛恺悦被董嘉君这小眼神逼得没法子,只好妥协道:“东西浪费了的确可惜,男儿家用些膏脂水粉,也没什么的。”
他位分比董云飞高,进宫比董云飞早,年龄也比董云飞大,本无需怕董云飞。奈何今个儿上午他饱睡了一觉,中午用过了午膳,想要按明帝说的到这宜远镖局来坐坐,先打发侍儿去巡视处找人,不巧雨棠沉烟几个都恰好在外面巡逻,他只得让侍儿们去请董云飞,董云飞二话不说就陪着他出来了,一路上还给他殷殷勤勤地牵马拉缰,他瞧着亲亲热热地喊他恺哥的董嘉君,很为自己昨晚上吃董云飞的醋而内疚。这歉意之下,他便觉得需对这个年轻的弟弟格外容让些。
男儿们听他改了口,这才不情不愿地走到桌案前,一个个从桌案上捡了三个盒子,而后各自去做事。周璞是最后一个领东西的,颖儿亲自把三个盒子送到他手上,周璞接了盒子,就闷闷地过来找薛恺悦,开口就是:“英君殿下,您回头见了江大人,跟他好好说说,末将在镖局过得挺好的,让他别再管末将的事了。”
薛恺悦听周璞这么讲,便明白这里面必然还有他不知道的内情,当下询问道:“澄之之前就管过你吗?他是怎么管的?”
那周璞左右看看,嘿嘿笑着道:“他总让人给末将说亲事,从过了年至少说了五波了,末将都怕了他了。”
原来是这事,薛恺悦有些爱莫能助,“我回去跟他说说,不过他也不一定听我的啊,再说了,给你说亲事有什么不好么?你也不小了吧?”
董云飞在旁边插话道:“阿璞比我大两岁。”
这么说周璞今年二十二了,难怪江澄这么着急,薛恺悦点点头道:“嘉君都进宫好几年了,你也是该嫁人了。”
周璞听他忽然之间改了口风,立马急了:“英君殿下,您不能也这么说呀,末将可没打算嫁人啊,您不能和江大人联合起来逼迫末将啊。”
方才那个高个子男儿在回廊下插话道:“你要是再挑不到个合适的啊,我也要跟江大人联合起来逼迫你了。我就说嘛,怎得好端端地江大人给我们送脂粉,原来他以为你被人家徐小姐嫌弃了。”
那个腮边有酒窝的男儿道:“江大人怎么会料到人家豪门世家的小姐巴巴地上门来提亲,阿璞居然看不上呢?”
周璞急了:“你俩不要光说我好不好,你俩不是也很挑吗?”
这里头有内幕啊,薛恺悦刚要询问,大门口却又有人进来了,来人是镖局的另一位管事和欢,这和欢之前是他的侍儿,一瞧见他,立刻就咯咯蹬蹬地跑到他身边来,先向他屈膝行礼,而后便引着他向堂中走,“主子怎得在院子里站着?快进房来,奴才给您泡茶。”边走边抱怨周璞:“阿璞也是的,不知道主子怀着凤胎吗?也敢让主子站着。”
薛恺悦待和欢殷勤过了,方才笑着道:“你只瞧见我来了,院子里有客人都没看见。”
那和欢冲着院子里瞅了瞅,“主子说谁?颖儿?哎哟,颖儿哪算客人?他以后是奴才的搭档了。”
薛恺悦有些不解:“你们俩搭档着做什么?”
和欢一边给他和董云飞沏茶,一边极快地回答道:“我们合伙开客栈,专门接待走南闯北的男儿。主子,您和嘉君主子先坐着,奴才去把江大人交代的事儿给办了。”
“去吧”,薛恺悦挥挥手,那和欢便躬身退了出去,到得大门口,冲着门外喊道:“赶紧进来啊,磨蹭什么呢?”
门外的几十个男儿听了这才低眉耷眼地走了进来,进来后,自动地站成三排,全都抱着胳膊,不言不语。
薛恺悦只瞧了一眼,就认出来这些个男儿全都是当初由玄武投靠到凰朝来的曾经做过奴侍的男子,这些男子在战场是极肯拼命的,天下太平后,幸运地活下来的他们脱了役,却也无家可归,有不少人就留在了京城。
董云飞更加耸动,他向着薛恺悦低声道:“恺哥,这些个都是那年的营田新军。”
薛恺悦点点头,示意董云飞道:“且看和欢让他们做什么。”
两个静静地瞧着,先是颖儿给每个人手上放了块碎银子,那颖儿没报数目,薛恺悦和董云飞都不大懂银钱,也看不出来是多少两,接着便是和欢给男儿们讲颖儿要开客栈的事,让男儿们去给颖儿做伙计。男儿们接过银子揣在怀里,有几个连犹豫都没犹豫就报了名,另有几个则围着颖儿询问工钱食宿,听得颖儿说一切待遇比照天心楼的伙计,便都喜上眉梢,又有十几个报名的。
薛恺悦和董云飞互相看了一眼,董云飞低声道:“澄哥为了男儿真是操碎了心。”薛恺悦也颇为感叹,对董云飞道:“咱们回去吧,澄之生病了,咱们去瞧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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