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趾殿中,安澜身着天青色云锦团龙皇后常服,坐在形制庄严的楠木宝座上,修长的眉头微微颦起,心事重重。
一旁铺着软褥的坐榻上辰儿依着绣着凤凰花的朱红色靠枕,认认真真地看柳笙专门给她挑选的文章《国富论》。在坐榻边上,有张形制小巧的玫瑰椅,一身浅杏色宫装的赵玉泽,安安静静地在给奕辰剥瓜子。
安澜思量了一阵,开了口,声音忧急:“明个儿祭天大典,要进行两个半时辰,加上出发和回来的时间,足足三个时辰,辰儿一个人在宫里,我越想越不踏实。”
赵玉泽没有接话,他明个儿也要去参加大典的,不能因为安澜担心奕辰,他就挺身而出主动说自己不去留下陪护奕辰。
安澜也没指望让赵玉泽明日不参加大典留在宫里照顾奕辰。虽然赵玉泽为人极好,但这样的大典是凰朝一统山河后的第一次,赵玉泽作为在打玄武的时候立下赫赫战功的男将,参加这样的大典,是朝廷对其功臣身份的认可,也是赵玉泽应有的尊荣体面。
可是,奕辰怎么办呢?奕辰的乳父死了,贴身侍儿也死了一个,安澜从昨晚开始就对奕辰的几个侍儿叮嘱了一遍又一遍,跟侍儿们反复地讲如何照料奕辰,侍儿们听得很认真,答应地也很恭谨,但安澜心里还是不踏实。
侍儿们都很年轻,又且不会武功,万一有什么坏趁机下黑手,那奕辰就危险了。
十五那晚他问明帝,他们都出宫去参加大典,有坏人作乱怎么办,明帝说秦瑛几个已经带兵把京城内外翻了个底朝天,敌人无处可藏,而且她和柳笙已经大典这天由御前亲军统领李蔚带领御前亲军守护皇宫,再调几队男兵进宫护卫,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但他总觉得敌人狡诈多端,未必能够清理干净,男兵们也只是比普通女子略强一些的男子,真有什么凶手不要命地杀进来,男兵的水平未必能够取胜。
但是当着赵玉泽他也不能提奕辰身边需要个武功高强的男子保护的话,毕竟这话一说出来,就是在逼赵玉泽留下。
除了赵玉泽之外,林从董云飞,也要去参加大典的,董云飞还受了伤,就算是不去参加大典,遇到敌人,反应也不够灵敏了。
薛恺悦也是同样的情况。时至今日还在卧床休养的薛恺悦,明个儿能不能正常参加大典都不一定,遑论有气力与敌人对抗了。
宫里唯一一个既会武功又不用参加大典的人就是冷清泉了。可是他十二那天才拒绝了明帝放冷清泉出来的要求,十五那天跟明帝提过阵子把冷清泉放出来,明帝大概是不想在他跟前落个纵容宠君的褒贬,没有同意,他眼下怎好调冷清泉出来呢?
“父后,孩儿比之前好多了,可以照顾自己了,再说还有宏儿他们呢,他们一堆人还照料不了孩儿一个吗?”
奕辰看父后的脸色实在是差得很,镇定地开口劝慰父后,怕父后不相信,她还在坐榻上抬了抬受伤的脚,表示自己的行动能力有所恢复,不是前几天那种做什么都要人抱的状况了。
安澜听女儿这么讲,欣慰地笑笑:“我儿真的是长大了,懂得宽慰父后了。”
可是夸赞女儿是一回事,他心里的忧虑并没有就此缓解,那天在万景楼前所经历的恐惧与担忧,他一点都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一想到女儿可能再次面临危险,他就恐慌得控制不住自己,整个内心紧张得像有人在拿刀子威胁他,要一刀一刀地拉他的肉。
这样子恐惧不安的焦虑,直到赵玉泽返回凝晖殿去用晚膳,江澄自外面回来见他,都没有好转。
江澄把明日大典宫中众人的出行安排,给安澜详细地讲了一下,却见安澜神色不属,无可挑剔的容颜上全是难以言说的忧虑,他微觉诧异,讲完之后,主动开口问道:“皇后瞧着不大欢喜,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安澜发愁了一个下午,想不出好的主意来,见江澄主动相询,忍不住向江澄诉苦,他先喊宏儿进来照料奕辰,而后示意江澄随着他进内殿去。
两个坐在内殿的椅子上,他指着外间的奕辰低声道:“明个儿咱们都出宫去,辰儿一个人在宫里,我实在是放心不下。自打出事,我就总觉得这京里还有敌人,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杀我们一个出其不意。澄之,我好怕,我今个儿一下午都忧虑得不行,我只要一想到我有可能再次失去辰儿,我就紧张得什么事都做不了连话都说不出。”
江澄听了,连忙宽慰安澜:“皇后这是遇险之后紧张过度,其实陛下已经安排了李蔚将军带领御前亲军守卫皇宫,又吩咐男兵进入宫中值守各殿,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这话一点都没有宽慰到安澜,安澜烦躁地摆摆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敌人混进宫来不要命地刺杀辰儿,李蔚将军在外面一会半会儿得不到消息,光靠几个男兵,能护得住辰儿吗?”
江澄暗暗感叹,人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安澜在出巡途中遇险,回来跟没事人似的,他还说安澜当真是少有的男儿,不会武功也能够做到履险如夷,大气从容,如今看来安澜这沉着大气只在他自己的事上如此,遇到奕辰的事,就全然失了效。
当真是可怜天下母父心,安澜这还不是生父呢,就爱女如命到这个地步。
“澄之?”
江澄心头微动,快速地分析,安澜同他说这些话,只是单纯地把自己的焦虑讲出来,心里头舒缓一下,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他试探着问道:“皇后同臣侍说这个,是有话要吩咐臣侍吗?”
他忖度着安澜如此不放心奕辰,是不是想让他调个将军进宫守卫,只是女将不得入皇宫,可以调的人只能是男将,男将中目前在职的只有一个吴欢,虽说吴欢明个儿要去参加大典,未必乐意过来,但吴欢食国之禄,还是有责任前来守卫公主的。
他刚要说臣侍去找陛下建议,把吴欢调来守卫大公主,便听安澜道:“澄之,你说,我请淑君过来照料辰儿一天怎么样?”
江澄这才明白安澜拉他进内殿谈话的目的所在,他略微思量了一下,先问安澜:“皇后是只让淑君照料明个儿这一天呢,还是时不时地让淑君过来看护下公主呢?”
前者只是在押的犯人临时出门干点活,后者可就相当于安澜做主释放了人犯,两者区别极大。作为冷清泉在宫中唯一的朋友,他不希望安澜的意思是前者。
安澜冰雪聪明,如何不懂江澄这问话中的意思,马上该用晚膳了,明日祭天,明帝今晚独宿紫宸殿沐浴熏香,晚膳会过来同他一道用,他必得在明帝驾临之前,定下主意,他没有多余的时辰同江澄绕弯子,坦诚言道:“既让他出来,那自然没有再把他关回去的理。本来,陛下十二那天,也说过要把淑君放出来帮我照料奕辰,趁明个儿祭天大典奕辰需人照料,把他放出来,也算是名正言顺。可是澄之,我心里不是很踏实。”
江澄听到此处,便也不再装糊涂,欲擒故纵地问道:“皇后担心什么?担心淑君会趁机对奕辰不利?”
安澜猛地看向他:“澄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怎么会担心淑君对辰儿不利?兄弟相处这么多年,他便是再有不好,我也不会把他当坏人看,不说别的,只说他是陛下看上的男儿,他就不会是个心思歹毒的人。”
安澜说到这里,只觉内心中积郁了一个下午的惶恐不安,急需抒发,他怒声道:“澄之,你这么问,既冤枉了淑君,也看低了本宫!本宫是那种对君卿猜疑打压,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狠毒正宫吗?”
江澄见安澜如此动怒,反倒放下心来,他轻轻笑了笑,先向着安澜拱了拱拳:“皇后莫生气,是臣侍小人之心了,不过皇后既然相信淑君的人品,那皇后还有什么不踏实的呢?淑君的身手虽然在姚天不算顶尖的,但也算得上高强,些小贼人,不会是他的对手。”
安澜踌躇了一下,把心中真正不安的地方讲了出来:“他膝下有二公主,陛下已经跟忆月说过了,要把二公主承嗣给淑王府,我怕把他早早地放出来,万一他没能够充分领悟到陛下的良苦用心,误以为有了淑王府这个靠山,可以争一争不该争的,那岂不是很麻烦?”
原来安澜是担心这个,江澄没有急着回话,他先在心中把这件事的可能性推算了一遍,而后方才用沉稳的语气道:“皇后的担心有皇后的道理,但臣侍以为事情都有其自身的脉络,未必会走到皇后所担心的那一步。”
安澜睁大了那媲美姚天星河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江澄继续不紧不慢地分析道:“皇后担心淑君会借助淑王府的势力,为二公主谋事,这种可能性在臣侍看来,很小。淑君要借助淑王府的势力,得淑王府的人同意才行,可是就算淑君傻,淑王有些糊涂,忆月可不傻。未来三十年,淑王府做主当家的都是忆月。忆月是个一心只与夫郎过小日子的人,连自己有没有女儿都不是很在意,不会为了一个只是认了来应付母父的挂名女儿趟夺嫡的浑水,这是其一。”
“其二,陛下是大宗,淑王府是小宗,在陛下还有三个女儿的情况下,小宗之女是绝对没有资格反过来继承大宗的,名不正则言不顺,文武群臣宗室贵戚不会赞成他。”
“其三,除了淑王府,淑君再没别的势力了,别说忆月不会听他的,就算忆月当真脑袋被驴踢了,同淑君联了手,那也不过是兴兴风作作浪,绝对翻不了天。毕竟忆月不掌兵权,在朝中真正有实权的柳相和阿淳是皇后的同门,有柳徐关三人在背后做靠山,皇后和大公主的势力远超任何一个君卿和公主,无论何种情形,都能稳如磐石。”
“更何况,陛下也不会坐视淑君为女争位的,只要奕辰品行无有不端,陛下就不会动更换太女人选的心思,以臣侍看来,皇后与其担心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不如继续教导奕辰,让她成为一个仁厚善良的孩子。”
他最后这话,一语双关,安澜听出来了。前三条的时候,安澜都默默点头,到最后这句,安澜略显尴尬地笑笑:“澄之,多谢你开导我,我知道怎么做了。该用晚膳了,你同我一道用吧?”
江澄连忙起身告辞:“多谢皇后留膳,不过臣侍还得去筠华殿带弘文和永和用膳,今个儿就不叨扰皇后了,臣侍告退。”
安澜也没心思过多客套,一会儿明帝就会过来,他既然已经定下了要放冷清泉出来干活的主意,那自然是单独同明帝讲比较好,虽然江澄开导了他,但作为向来在大事上听顺妻主的男儿,他还是想要让明帝再跟他说些掏心窝的话。
只有他家月儿的话,才能真正安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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