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替林从说情的事,林从毫不知情,次日早上林从仍旧像往常一样前往武馆教男儿们练武。他的天心武馆因着不收男儿们一文钱,前来练武的男儿越来越多,眼下已经有八十一名男儿了,他一个人教不过来,就让他的四名男子护卫打下手,主仆几个轮流上阵,倒也不算太累。
今日练的是平地枪法,他先给男儿们讲述一遍口诀,“先练拦拿扎,再练崩缠挑,出手稳准狠,离场不迟缓。”
口诀瞧着简单,但每一个字都需要讲解,比如什么叫拦,人家的兵器打过来了,你怎么拦,从哪个方向拦,用多大的力气拦,如果敌人比你凶猛,你要不要拦,如果对方比你笨拙,你一拦拦过头了怎么办?
再如什么叫离场不迟缓,战场上你想要离场的时候,往往是体力不支心里犯怯的时候,这时候要离场,当然不会迟缓,可是你已经力怯,敌人也是瞧得出来的,敌人肯放你离场吗?如果不放,你怎么办?是虚晃一枪还是用回马枪?
林从是自幼练习枪法,后来又上过战场的,他用实战经验配合自幼的学习,把口诀讲得扎实到位。讲完之后,他拿起亮银枪给男儿们展示一遍动作。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素绸绣银线小麒麟的战袍,头上用白色素锦扎了个高马尾,腕子上也缠了几道白色素缎护腕。配上手上的亮银枪,素得扎眼。
这其实在宫里是有点忌讳的,姚天各地皆以素色为丧服,所以男儿们一般不穿纯素色的衣裳,若是素色一定会有各式各样精致的暗纹。林从以前也是,白色的缎袍上要么有祥云暗纹,要么用金线或者紫红等丝线绣成很明显的吉利图案,但他今日却没有讲究这个,虽然小麒麟还算吉利,但是只在肩膀上有,图案也不大,其他地方全都是一点杂色没有的素白,瞧着与丧服区别不大。
偏偏他的动作矫健有力,灵劲潇洒,舞动着亮银枪,宛如一条白色的游龙用狂傲的精神搅动无言的苍穹,又如素毛的麒麟以最快的速度穿梭在玉山之巅。枪尖到处,四海八荒全都是雪片纷纷,人影飘飘,整个姚天都开遍了梨花朵朵。好看得紧,也威武得紧,战神不过如斯,天兵天将不过如斯!
跟着他练武的男儿们瞧得出神,一个个全都用崇拜的目光盯着他看,看到末了,一个小男儿对同伴说:“我明个儿也要像殿下一样穿一身素色!”
那同伴第一次见识林家枪,也是满眼的痴慕,好半晌方接话,“怪不得圣上喜欢殿下,这搁谁谁不喜欢啊?”
彼时林从收息凝神,闻言心头苦笑。他们看他年轻好看武功高,就以为他深得天子喜爱,真是太幼稚了些。他瞟了一眼那同伴,那同伴是个只有十六岁的男孩子,虽然身形已经长成,但是脸上稚气未脱,一双幼圆的眼睛尤其好看,那墨玉般的瞳孔中全都是天真单纯的光。
他一下子就想起他的十六岁,那个对爱情和未来充满了憧憬的十六岁。
他记得很清楚,他在十六岁的前半年吸引了凰朝天子明帝的视线,在十六岁的后半年入宫伴驾,成为了天子的果昭仪。
虽然只是个昭仪,虽然在他之前天子已经有了好些个后宫,但是天子对他不薄,毕竟他的身后是林家,为了让他的父亲和姐姐尽心效力,天子不仅把他住的剑星殿修饰一新披红挂彩张灯点烛,还由朝廷出银在林府宴开五十席,把他的出嫁仪典办得热闹而欢喜。虽然四日之后,同样的喜庆再次举行在董家府邸,但是他的父亲仍旧十分满意,毕竟他只是入宫为御侍,算起来根本没有资格举行婚仪,天子在母家给他办出嫁仪典,在不破坏规矩的情况下充分照顾了他侯门嫡公子的骄傲和他父亲的爱儿心。
他至今还记得登上宫中派来的喜车的时候,那左右两侧前来贺喜的宾朋小声说的恭维之语,“天家出银办出嫁仪典,这在以往还没有过,陛下真宠林公子啊!”
回忆至此,他猛地想起,他进宫那天就是正月十二,到今天整整五年了!
五年过去,他青春仍盛,心情却大为变样,五年前他听到宾朋恭维的话,心里头是认可的,是甜蜜的,如今他听到小男儿们羡慕的话,心里头是否定的,是苦涩的。
五年过去,天子不再是有着凌云壮志的天子,天子一统了天下,却开始耽溺于枕席之欢,还把他视作可以亵玩的对象。好像全然忘了当初她是怎么用看待国之良将的眼光喜不自胜地凝视着他练武的身姿的。
五年过去,天子不再是那个能够设身处地体贴他心事的温柔女子,她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不容人违逆的霸道渣女,只因他拂了她的意,她便对他不理不睬。他烧了承恩牌,她就霸道地给他再做一块牌,向全宫上下宣示他是她的所有物,永远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却又并不翻他的牌子,冷着他,晾着他,等着他撑不住了,自己向她认错求饶。好像全然忘了,当初他父亲说他的性子太过骄傲,不适合入宫侍奉,她是怎样言之凿凿地向他父亲说她就喜欢他这骄傲的性子,她不用他温顺乖巧,也不用他献媚讨好,他可以在她身边骄傲到老!
天子忘了初心,他却不曾忘。
带着男儿们练枪练到中午,江澄派人来请他前往丰乐居议事。他到了才知道是商量出兵男子国的事,这事他之前从未思量过,乍一听闻有些愣怔,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就是用男子的力量去打男子,以同类打同类,便是赢了也是自损自伤。他当然不能同意,男儿绝不打男儿,男儿不应斗男儿,这是他一向奉行的准则。当初倩儿当面诬蔑他欺负康儿,他气得牙根儿痒痒,也没有想过找个无人处揍倩儿一顿,更没有想过要在天子跟前说倩儿的坏话。
他是一个骄傲明亮的男儿,他不能够允许自己为了讨好天子取信世人,就把银枪指向同为男儿的一群人。
想明白了,他就开了口,只说了一句,“我学武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为了对男儿动手。”
江澄看了看他,想要纠正他的观点,道是“我们不是为了同他们动手,我们是要说服他们,我们要劝他们解除兵力,放下仇恨,跟妻主好好过日子。”
他根本不信,不是不信江澄,而是他根本不信有什么好日子等着这些男儿去过,他在皇宫尚且过得不如意,何况这些身在苦寒之地的男儿呢?
“他们不肯投降那必然还是要见真章的,刀枪无眼,难免有伤亡,我不想让我的枪沾上男儿的血。”言罢,他站起身来,“武馆里头还正在教练,我就不在这里多坐了,失陪。”
江澄很有些讶异,但也没有拦他,薛恺悦眉头深锁,却也没有说什么。
毕竟持反对意见的不止他一个,韩凝与他一样,坚决反对出征男子国,说是“谁爱去谁去,我反正是不会去的。”
苏泓道是“我也不想去,他们既然言行诡异,就不会听劝,不听劝就得动手。这不是什么好差事,还是让天武军去干吧。”
周璞挠着头,憨厚地笑着,说出的话却也是不想去的意思,“我对男儿下不去手。”
他去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回来了,武馆的男儿们很有些诧异,但他什么都没说,带着男儿们又练了一个时辰的武功,天色擦黑,他方才回宫。
晚上像往常一样用膳洗漱,旌儿跟他讲明帝翻的是赵玉泽的牌子。他听了,唇角都没往上勾一下。只是,把女儿哄睡了,他自己躺在内殿的床榻上,却是怎样也睡不着了。
脑海中翻来覆去地都是他初入宫的时候,天子抱着他欢喜迷恋的模样。
她教他慢慢地认识他自己,她用指腹一点一点地描画他青嫩的眉眼,他没有接受过闺房教导,实际上是有些愣怔莽撞的,她却全然不以为非,给了他足够的耐心足够的宽容。他挨过最初的痛苦感受到无边的美好,欢喜得嘴巴合不拢,道是以后要日日同她如此,她也只是宠纵地笑笑,并不认为他得寸进尺。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她一连宠了他四个晚上,直到十六那天董云飞进宫,她方才用抱歉的口气对他言道,她不能日日宠他,但她会宠爱他一辈子。
女人的嘴,骗人的鬼,这才五年,离一辈子还差得远!
气愤之下,他索性坐了起来,斜月透过后窗洒到床前,晶莹如梦。他被月色所惑,穿衣下床,步出殿廊,见院中月色更好,便想要在月色下练武,在院子中练了一套拳,心中的烦躁不消反长,干脆往后院拿了枪,到院外的演武场去酣畅淋漓地练上一回。
这个演武场就在他院子外面,当初就是给他和董云飞赵玉泽薛恺悦几个经常过来练武,随着天下一统,这个演武场也有好些日子没被人用过了,不过毕竟是在宫里,有侍儿们负责洒扫,演武场上倒也干干净净,没有什么地上野草丛生四周枝条横杈的荒芜情形。
他在这并不圆满的月亮的照映下,练枪练到入迷。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一个人在场边道:“从儿,大半夜地你怎得不去睡?”
这声音不是明帝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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