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晚间回宫,发现明帝仍旧宿在皇仪宫里,心里头便也与顾琼一样,认为是明帝完全没把众人的意愿放在心上,他颇有些惆怅。洗沐过后,他要拟写有关薛恺悦晋封皇贵君仪典奏折,写着写着便生出一番感叹来,做男儿做到薛恺悦这份上才是不枉此生的吧?
早早地入了宫嫁与天子,生了公主,始终身在高位,天子宠爱有加,眼下更是女男双全,盛宠不衰,等将来公主继了位,以天下奉养生父,那份尊荣更是常人难及。
相比之下,他这个男儿做的就很失败。先是被天子冷落了那么多年,后来回宫也不得宠,膝下只有一个儿子,等将来新皇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他身为庶父,新皇岂能容他继续在前朝效力?等待他最好的结局,便是自刎殉驾了。没有后辈女孙代为传扬名声,可能过不得多少年,他就会被世人彻底遗忘,连提都不再提起。
奏折写完了,他仍旧惆怅不已。这样的惆怅下,他自然是难以入睡的。睡不着就更容易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董云飞几个走了大半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进展得究竟顺利还是不顺利。一会儿想到眼下北境春意尚迟,可是等这个月底,北境冰雪彻底消融,他就得去北境修河道了,也不知走前还能不能承一次恩。
一会儿想到关鸣鸾跟他说的话暗暗感叹同为男儿苦乐却如此不均,想来悲伤亦难以相通,他的悲伤关鸣鸾不懂,关鸣鸾的烦恼,他也难以完全领会。一会儿想到他此生受的委屈,绝不能让儿子永和再受了,他说什么也得给儿子物色个肯一妻一夫的女娃做妻主,门第差些家境糟糕些都不重要。
一会儿又想到今个儿礼部收到了如君堂的请帖,说是那赏花会在初十休沐日就要举办了,请他和礼部众官员前去参加赏鉴,敢大大方方地把请帖送到礼部,也不知道这如君堂究竟物色了多少美男。一会儿想到他那个挂名表弟孙琢孙小公子,这阵子都没影子了,也不知道还在京城呢,还是已经回了北都了。
他这么思量之下,到了子时初都没能入睡。他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随便穿了件衣裳,拿了把剑在院子里练。他已经很久没有练剑了,乍一练有些生疏,但横竖睡不着,他也不急着练完,就那么慢慢回忆动作,寻找招式的感觉,练完一遍,又练第二遍。把沧海派的剑法练完,又练了一遍金山派的剑法。
一练上金山剑法,脑海中便想起少年时与冷清泉一道在荥阳郡力杀恶霸的事,心中豪情上涌,这剑法练得更快更猛。
直到丑时末,他方才回房休息。睡得迟,次日却不能起得太迟。要上朝的,好在自打初八那日明帝吩咐给他也熬一碗参汤,他早上除了早膳有参汤可用,精神上倒也不见短缺。
“主子,您这黑眼圈好像有些重呢。”他正在穿朝服的时候,源儿走了过来,盯着他看了一瞬,开口提醒他。
“是吗?”
源儿点头,还拿了个鸾镜过来,“主子您瞧。”
江澄眉头微皱,镜子里确实是一张带着忧郁还有些黑青的脸,一瞧就是夜里没能安枕。
“找个东西遮一遮。”源儿得令,去梳妆台上拿了一个精致的小圆瓷盒,把盖子打开,递到他面前。
瓷盒中是养颜膏脂,江澄用无名指挑了一些,敷在脸上,眼睑的部分颜色太重了,他又挑了两回,来回敷了两三遍,镜子里才算是勉强遮住了,他刚要走,源儿把这瓷盒放了回去,又拿了个盛香粉的小盒子过来,笑着对他言道:“主子,再用些香粉。”
是侍儿的好意,江澄也没说话,快速往脸上扑了一些。这下子,黑眼圈完全看不出来了,源儿很满意,笑着对他言道:“这样瞧着气色好多了,主子早上出门的时候,都这么拾掇拾掇才好呢。”
江澄却是看了一眼墙边上的宫漏,没功夫再同源儿说话了。飞快地把桌子上的两份奏折都装进袖子里,就小跑着出了门,再不走,上朝就要迟了。
他今个儿确是来得不早,本就出门比平时晚了一些,偏偏平日里负责驾车的绍儿夜里肚子不舒服,在床上躺着休息,艾儿临时充当了车夫,可是艾儿之前都在宫里过日子,并不会驾车。如此一来,他到达垂拱殿的时候,明帝已经在朝堂上坐着了,群臣中只有钱文婷还没来,他算是倒着数第二个。
他刚庆幸还有钱文婷垫底,自己不算太糟糕的。负责通传的通事舍人就进来奏报说是钱尚书家中有事,今日请假一天。
得,这下子他成了最后一个了,他略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明帝。
明帝注意到他来迟了,但她是个宽厚的天子,并没觉得偶尔来迟一次有什么,见他朝她看过来,白净的小脸上很有些不安的意思,便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江澄立马就安心下来了。
今日朝堂上商讨的都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明帝驾轻就熟,朝堂上众人有条不紊地出谋划策,事情逐件解决。
唯一一件比较麻烦的,是要春耕了,户部和司农寺需要派人到地方上巡查,看有没有良田弃耕和荒田待垦的。这事本该由户部和司农寺挑头上奏,但眼下户部尚书钱文婷请假,前任司农寺卿林征出任工部副尚书之后,这司农寺卿一直空着,司农寺只有一个被人称作绵里针的司农寺丞绵榛勉强充位,这事就找不到人挑头了。
但事情又不可不做,因为前几年都在打仗,就连去年都是玉龙新收各种交接没有余力,朝廷已经连续三年没能派官员去各地督促春耕了,眼下天下一统,所管辖的土地是以往的四倍还多,不派人瞧着些,总是会有纰漏。
柳笙提出来之后,明帝便让众人商议。江澄建议先尽着户部和司农寺的官员派遣,不够的再从朝廷的闲散官员中择人选派,陈语陌建议可以适当用一些刑法官员,罗幻蝶建议把司农寺原来的寺丞郭知非从知州任上调回来任司农寺少卿。
明帝全都采纳了,命柳笙和江澄当场拟定巡查官员的名单,即刻宣派。柳江两个会同在场的众人协商,名单很快就拟了出来。
户部仓部员外郎沈芙、户部度支司员外郎梁梦诗、司农寺丞绵榛,这三个因在户部和司农寺任职,责无旁贷,首先被挑选了出来。而后是兵部职方郎中梁旖纱、起居舍人柳菲菲、起居舍人高莙、通事舍人蒋苓、礼部祠部主事徐沫、礼部膳部员外郎陶怡萱、光禄寺丞宁眉、卫尉寺主簿安玟,作为没有什么实际差事的朝廷闲散官员,紧跟着被挑选了出来。最后是大理寺少卿冯兆雪和刑部员外郎谢希然以及监察御史贺绯辞,作为刑法官员,被指派了出来。
选派梁旖纱的时候,江澄有点担心梁家的两位小姐都出去了,万一梁相身体不佳,可怎么办,但高莹跟他说,上元节前后才见过梁相,梁相身子骨还算硬朗,应当不会有什么事。高莹这么说了,梁旖纱又是柳笙提议的,江澄便没有反对。
选任贺绯辞的时候,柳笙有点犹豫,因为贺绯辞年前才到蕉州出了趟远差,眼下再次出差,一点休息的空闲都没有,终究是男孩子,柳笙有些心疼。然而明帝想到之前陈语陌跟她讲贺绯辞看不上江澄的话,坚持公事公办,道是贺卿既有心任事,朝廷应当给他机会,不应当因他是男儿,便拦着他不让他为朝廷出力。
明帝都这么说了,柳笙还能怎么样?
江澄并不知道陈语陌之前说了贺绯辞小话的事,还以为是明帝记了柳笙不肯给足薛恺悦皇贵君仪典的仇,想着得闲了劝劝明帝。
把这件稍微麻烦点的公事料理完毕,江澄想着应该马上就要散朝了,不自觉地就伸了伸懒腰。其他几人跟他想法近似,高莹已经在小声邀请徐淳今个儿中午一同用膳了。然而明帝开口了,明帝语气闲闲地把晋升赵林江陈顾的旨意提了出来。
朝堂一下子就安静了。
柳笙眉头微皱,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江澄。她是不愿意让明帝这么增设位置晋升后宫的,但若是出言反对,那就等于说要当面反对江澄晋升。这不像别的公事,别的公事她和江澄争论得再厉害,那也是一致为公,没有私人恩怨。这事涉及到江澄自身的利益,而且她是知道江澄之前是怎样受了多年委屈的,这反对的话不是那么好出口。她只能看着江澄,希望江澄能够自己辞让了恩出格外的晋迁。
江澄还处于懵怔的状态,他夜里还觉得自己是男儿中失败的典型,眼下就听到明帝要晋他为君位的话,心里头只觉天子还是在意自己的,说不欢喜,那是骗人的。可是,他也觉得这样子扩增后宫位分不大妥当,然而这事涉及的不是他一个,上头还有林从呢,若说他为了持身清正,向明帝辞了这份恩典,那朝堂上众人必然会就着他的话头要求把林从也给撤下来,而林从晋不上去,君位就又少了一个,顾琼就无从晋迁。
柳笙不说话,江澄不说话,陈语陌就抢先说话了。陈语陌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她分析了一番局势,明白赵玉泽递补贵君是最为顺理成章的,朝堂上应该无人能够反对,可是林从也晋位皇贵君那就恩出格外了,众人很可能会反对。但若是林从晋不成,那按照原来的规矩君位就只剩一个,虽然她认为她哥哥陈语易非常有资格,可是她也知道哥哥的恩宠始终不是最盛的,脾气又刚硬,同天心楼的老板公子顾琼和左相江澄竞争,她不能确定哥哥一定能够得到那个唯一的君位。那么要想让哥哥陈语易顺利晋封,最好的办法便是力挺明帝的旨意。
如此,虽然林从和江澄、顾琼三个同搭顺风船,但她同林从的姐姐林征关系也不错,林从膝下又有三公主,她顺道卖三公主个人情,也是件不错的事。至于江澄,那是当朝左相,人就在面前站着,她替他美言,他自然也要承情的,唯一便宜的就是顾琼了。但哪一回朝廷的恩典,没几个白得好处的人呢?
琢磨定了,她就开口了,不提她哥哥陈语易,只提赵玉泽、林从和江澄,道三个劳苦功高,各晋一级,可激励他们往后尽心侍奉圣上,努力报效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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