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犹在怒

江澄说要替弟弟宁丰打听安澜的心思,但实际上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打听。他这晚回宫之后,醉得厉害,早早地就睡了,自然没能够前往安澜的麟趾殿探询。次日是二月二十一日,这是五日大起居的日子,他早早地上了朝。

朝堂上今日奏折很多,前往各地巡视农桑的官员自二月初五在朝堂领了旨,陆续出发,脚程快的,眼下已经到巡视之地巡视了好几天了,今日开始有地方官员上奏迎接天子特使的情形。虽说奏折中都没什么大事,但奏折一道道呈上,有要银钱的有要粮草的,有想将责任预先推诿出去的,有想提前抢功劳的,朝堂上少不得要做一番商谈。除了这些地方官员的奏折,还有工部尚书岳飘的奏折,岳飘奏说在外面待久了,思念圣驾,希望圣上派人暂时将她替换回京一段时间。

这是明帝和江澄都没有想到的,江澄原本想着他月底去北境修河,这东境河道的事仍旧由岳飘负责,如此,西边有林征,东边有岳飘,南边河段由沈名菡,他负责北境,四处一同推进,年内便有望将河道的主体部分修建出来。岂料,他还没能去北境呢,岳飘居然要求回来,而且岳飘给明帝上奏折之前,根本没同他说一声。虽说岳飘也不负有提前告知他的义务,但就这么上奏天子,倒真是让他有点觉得闪了一下。

明帝虽然也有些意外,但明帝向来宽宏,认为岳飘自去岁十月中旬出京,至今已经四个月有余,要求回京,也是人情之常,更兼其女岳昉亦前往东北境做官,偌大的岳府没个女子,久了多有不便。于是明帝玉手一挥,很是爽快地同意让岳飘回京。只是岳飘回京,那东境的河道工地由谁来负责呢?按照江澄的意思,暂时交给随着岳飘前往东境的虞部员外郎叶蓁一阵子也不是不可以。叶蓁虽然只是个虞部员外郎,也不大懂工程上的事,但工程上的事,他之前已经做好了方略,而河道和东境地方之间的关系,又有岳飘料理了这么几个月,该处理的都已经处理了,这叶蓁所要做的只是看守摊位,只要不出什么大事,依样画葫芦地走下去就是了。

然而今日是大起居,上朝的人极多,他刚把让叶蓁接手的话提出来,刑部郎中任蔷就提出了反对意见,任蔷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却也很有效,倒是叶蓁只是个正六品的员外郎不说,还是个从西境白虎投靠过来的官员,让她独挡一面,恐怕东境的官绅百姓不会服气,她若是弹压不住,酿出事端来,需要人去给她收拾烂摊子不说,还会耽搁河道工程进度。

这任蔷平日里不是很爱说话的,五日大起居也好,朔日大朝也好,都极少发言,但越是这样极少发言的人,其一发言,那就越会受人重视。任蔷讲完之后,鸿胪寺丞彭姿就跟着附和。

这彭姿原是鸿胪寺的主簿,鸿胪寺在四国之战的时候出力甚多,这彭姿就由鸿胪寺主簿升成了鸿胪寺丞。然而天下一统后,玄武文官翘楚王韶被任命为鸿胪寺少卿、在玉龙担任太女太傅的水连空也被任命为鸿胪寺的另一名寺丞,这彭姿认为自己为国出力多年,尚不如降臣官位尊隆,心灰意冷了好长一段时间。去岁水连空因为诬陷江澄,又有勾结西境贼人安排杀手谋害天子的嫌疑,被明帝削去官职遣往南境新州编管,这彭姿成了鸿胪寺唯一的寺丞,就又提起精神来。她附和任蔷的意思,便是希望自己能够被明帝指派去东境河道上效力,她也是个机灵的女子,知道天下一统,鸿胪寺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要想晋迁,就不能只在鸿胪寺喝酒看花。

但令彭姿没想到的是,明帝听完了之后,直接指派工部郎中谢琳前去东境接替岳飘,明帝盯着谢琳,话语中全是不容反驳的天子威严:“谢卿即刻收拾行囊,今日申正起程,不得有误。”

彭姿听了,很是哀叹自己又失去了一次机会。然而谢琳,却是被天子眼中的寒芒给激得打了个冷战,恭恭敬敬地施礼领旨,一刻也不敢停地往殿外去了。

江澄见这情形,猜测明帝多半是生谢琳的气了。他暗暗无奈,他那日说谢瓀的差事是谢琳求他办的,带着顾琼赶赴东宫,也是谢琳请求他的,虽然是为了顾琼考虑的权宜谎言,但是明帝显然是听进去了,听进去了,那自然要迁怒谢琳的。

他感叹完了,又觉得这事也怪不得明帝,就昨日崇文殿宴席上那情形,也就是明帝涵养深厚,换个人只怕当场就要雷霆大作。

昨日崇文殿宴席上,鉴往处的官员只有惠王世女萧冰月一个人到场,其余萧霁月、楚宙、郑凌岫、宁眉等人因为尚在禁闭期,全都未能与宴,这让她们各自的亲人很不满意。头一个对此不满意的便是楚昀,这位已经被明帝任命为修史大臣并且不再带吏部尚书头衔的朝堂老臣,想要在最后卸任之时,借着孙女出生的机会为女儿楚宙谋晋迁,被明帝否决了。楚昀自己虽然仍旧领着从二品的俸禄,但彻底投闲置散,让她心里头很有些不痛快,加之孙女出生,女儿楚宙作为母亲,不仅不能时常守在家中与女婿、孙女团聚,反倒连家都回不了了,女婿水公子很不开心,她的老夫郎段氏也很生气,唠叨了她好几回,这让她很是憋火。

她已经是投闲置散的人了,除了这样的宴席和年节庆典之外,都不用上朝的,既然不必和明帝天天见面,说话也就无需客气,昨个儿宴席上,她对明帝好一顿冷嘲热讽。一会儿说明帝真是难得的帝王之心,雪肤花貌的君卿都舍得丢出去开铺子接待八方客,一会儿说那鸣琴园的风信子开得真好,难怪今年京中男儿们时兴穿风信子图案的衣裳。

这些话既刺中明帝的心病,又给明帝提供了之前不知道的细节。明帝本就有些担心让顾琼经营天心楼有拿顾琼抛头露面为皇室揽财的嫌疑,听了这“雪肤花貌”四个字,简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用夫郎做诱饵牟取厚利的无耻妻主。而顾琼绣风信子的事,明帝此前是根本不知道的,宴席上被臣下当众讲出来,明帝只觉心田上被补了一刀,妒忌加上没面子,让明帝的怒火不受控制地往上冒。

偏偏德亲王还在一旁火上浇油。德亲王原本并不知道霁月世女和楚宙几个被关在鉴往处不允许随意出入是因为顾琼的事,在宴席开始之前,楚昀抓住明帝和柳笙、江澄都去了宫中蕊珠殿给薛恺悦加封的时机,把事情悄悄地讲给了德亲王,德亲王这才明白,明白了,她就很不高兴,跟着楚昀讥刺明帝。说什么若是处罚小女能让宫里骄矜放纵的君卿们收到教训,那她就权当是为皇室的百年清誉做贡献了,毕竟小女是自己人,再怎么受罚,她也会嘱咐小女要始终效忠陛下,可别人家的妹子,那是不能轻易罚的,罚得狠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心疼呢。这些话激得明帝的脸色红得发紫。

还是柳笙看着情形不对,主动出面劝酒,才把话题岔开了去。

江澄唯恐明帝迁怒顾琼,也跟在柳笙后面劝了一轮酒,他平日里不怎么饮酒,昨个儿难免就饮多了。回来同宁丰一顿分析,只顾着琢磨侄子能不能嫁给大公主的事,他就把明帝生气这事给忘记了。今个儿看明帝这发遣谢琳的架势,他蓦地意识到他家陛下还气着呢。

还气着可就不妙了,只怕顾琼没那么容易被放出来,那他这几日既要独自料理工部的事,又要负责天心楼和天心书院的事,怕是要忙成陀螺了。

明帝确实还气着,原本经过安澜的开导劝解,她对顾琼的气已经消了好些,岂料昨个儿在宴席上被楚昀和德亲王当众嘲讽,她这怒气不自觉地就又升了上来。但因昨个儿是薛恺悦的晋升喜日,她夜里留宿在薛恺悦的碧宇殿,倒没有去找顾琼发火。

今个儿看见这谢琳,她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谢瓀,把谢琳打发走,她心里头的怒火也没能够彻底消掉。一下了朝,直接乘了玉辇往顾琼的琳琅殿里来。

安澜正在顾琼的琳琅殿中坐着,安澜也是才来,刚问了两句顾琼日常起居的话,还没能够进入正题,明帝就到了。

明帝玉颜上的阴沉,别说顾琼了,便是安澜也吓了一跳。安澜抢先站起来,笑着迎上去,轻声询问明帝道:“陛下怎么了?好不容易得了空来瞧小琼,怎得脸色这般不好?谁惹陛下生气了?”

明帝不答话,只双眼怒沉沉地盯着顾琼看,想要在顾琼雪嫩粉白的桃腮上看出忧伤怨怼甚至是痛不欲生来,然而没有。顾琼昨个儿收了一千五百两银子,本就很欢喜,宴席结束,安澜又让他把长乐接回殿里来,他晚上听着荇儿给他回报天心楼的生意情形,揽着宝贝儿子亲亲昵昵,简直顺心极了。今个儿早上,长乐有乳父照料,他也不用早起,舒舒服服地睡到了巳正,起来用过了早膳,敷完养颜膏脂,拿起绣绷才绣了两针安澜就来了。

安澜对他也很和气,他虽然不知道安澜来他这里有何用意,但安澜很客气,还给他带了点心做礼物,他也就没觉得如何。眼下虽然瞧着明帝怒气升腾,但他也不知道明帝究竟在怒什么,除了有点懵怔,别的感觉一概皆无。

没有忧伤怨愤,没有痛不欲生,明帝略略地松了口气,看来她家琼儿没有认为她罚他在宫中反思是一件多么霸道的事,更没有因为她把那个谢瓀打发去修河道而痛苦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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