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怎么回事?”
张延从缸中抽出身,嘀咕着,忽然抬起脚,踢翻了大缸。
“咣当!”
一声巨响,大缸在地面上翻滚半圈,从中缓缓流出暗褐色的浓稠液体。
雨水淅淅沥沥落下,在地面晕开一片暗红痕迹。
“难道是让刚才那两个白衣服的鬼给偷走了不成?”
张延倒也不嫌恶心,弯下腰,在液体中乱捞一通,看着沾满污垢却空无所获的双手,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浮出一瞬愠色。
“好嘛,连根手指都没给我留……混账,畜生,害人不浅的虫豸……就该让神仙把他们都收走。”
……骂谁呢?
黎昭闻言,立即反应过来张延所说的正是他和萧问泽,心里大为不爽。
本少主大发慈悲来帮忙,吃闭门羹便罢了,还要被泼脏水,白受一顿辱骂,真是岂有此理!
“阿延,你在外头做什么?”
屋中妇人自然也听到了屋外的巨响,忙问:“可是出什么事了?受伤没有?”
“没事,娘,我好着呢,只是药缸倒了,药洒了。”张延定了定神,平静地回答,站起身,卯足劲将沉重的药缸重新扶起。
“没关系,没关系……弟弟不见了,还会有其他药引子。”他站在黑缸前,沉思良久,低声自语道,掏出张破帕子,淡定地将手上的污秽擦干净,而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握了握拳,往大门走去。
“娘,你在屋里别乱跑,我这就去神仙那里——神仙会帮我的。”
眼见得张延即将出门,黎昭松手落回地面,向萧问泽打了个手势,两人屏声静气绕至张延看不见之处,黎昭三言两语向萧问泽诉说了方才在墙头的所见所闻。
简略商讨一番后,二人决定分头行动。
萧问泽跟踪尚未走远的张延,看看他要找的所谓“神仙”究竟是谁;黎昭则翻墙进了张家院内,打探情况。
黎昭捂着口鼻,趟过地面血水,靠近了院内那口缸,只见缸里都是即将凝固的血,还有些零零碎碎的腐烂肉块和衣物碎屑。
真恶心。
回想方才张延对着缸自言自语喊弟弟的古怪举动,倒也不难推断,定是他亲手杀死了他的弟弟,塞进这口缸里放血,并且蒙骗他那不知情的母亲,谎称弟弟失踪了。
少年人心智不成熟,定是受了某个邪魔外道的蛊惑蒙骗,才会相信“取人血治病”这种荒唐事,也算是情有可原。
但即便如此,真能忍心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手,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也着实够狠的。
这小子不去做邪修,实在是有些屈才。
院子里没什么其他值得注意的东西,黎昭没再逗留,轻手轻脚走进了里屋。
里屋陈设简单,隐隐有股腐朽难闻的气味,与院内的浓郁恶臭截然不同,但仍让人难以忍受。
“阿延,你不是出门了吗?”听到脚步声,屋中妇人问道。
黎昭未作答,绕过破旧的屏风,找到了说话的妇人。
妇人面黄肌瘦,脸颊凹陷,双眼处只剩两个黑窟窿,裹着一床厚被褥,连人带床被一道道麻绳捆绑缠缚,一动不动,除了喉咙中溢出的沉重呼吸,几乎与尸体无异。
“不对,你不是阿延……”妇人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灵,听得脚步声不对,顿时紧张起来,徒劳地扭动身子,摇得破旧木床板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你是谁?”
“夫人放心,我是崇云宫派来的弟子,特来帮忙寻找失踪的孩子,并无恶意。”
黎昭说道,无意中瞥见床单上散落着的扭动蛆虫,不由得蹙了蹙眉。
“原来是崇云宫的仙师啊,太好了。”妇人松了口气,咧嘴笑了笑,干裂的嘴唇渗出血,倒给这张憔悴蜡黄的脸上增了分色彩,“家里穷,没什么东西招待仙师,还望仙师不要介意。”
“无妨。”他忍着不适,朝妇人处走近几步,“夫人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
妇人仍赔着笑脸,只是笑中多了几分局促:“我睡觉不安稳,经常会在睡梦中起身乱跑,阿延怕我出意外,这才想出这个法子。他是个孝顺的孩子,事事都为我着想……”
这算哪门子“孝顺”啊?
绳子和被褥上皆落着层灰,想来妇人已经在这里躺了很久,被束缚着动弹不得,只有个脑袋勉强能转上一转,光是想想都觉得煎熬,妇人居然甘之如饴。
这一家子多多少少都不太正常。
“可需要我为夫人松绑?”他有些看不下去,拔剑准备砍断麻绳。
“不用,这样就好,免得阿延回来还要再费一番力气。”妇人却拒绝了他,只问,“仙师,我家阿续已经走丢好多天了,仙师可曾见过他?他今年刚九岁,个头不高,右眼那里有块紫色的胎记,很好认的。”
“紫色胎记的九岁男孩……”
黎昭听着妇人的描述,忽地愣住,从记忆中搜刮出一个身影来。
不久前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个撒泼打滚小无赖,右眼处不就有着紫色的胎记吗?
倘若那男孩就是张延口中的弟弟,张家的幼子张续,此时应该已经死了才对,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大街上。
看来方才街中所见的那一幕果然不是自己的幻觉,那男孩的确有问题。
——莫非与绛天傀有关?
听闻绛天傀连生人都可操纵,死者必定更是不在话下。
这样一来,张续已死,却能在街上乱跑之事,便能解释得通了。
以前只知绛天傀可以将活人变为尸傀,没想到它还能将尸体变得像活人一样。
张续并不像是被操纵的傀儡,言行举止分明与活人无异,身上也并没有妖邪的气息,若非自己有一瞬间不知为何看破了他的原身,根本不可能察觉出他的异样。
倘若的确是拜星堂那个叛徒利用绛天傀所为,那么凤林城此刻的情形不容乐观——说不准城中已经有不少像张续那样游走的尸体,隐藏在人群之中了。
真真假假,混杂一处,根本无从分辨,难怪萧问泽等人查不出异常。
“阿续那孩子啊,从小就顽皮,总乱跑,不像他的哥哥那样听话……”
妇人看不见黎昭表情的变化,仍沉浸在回忆里,提到自家幼子,黑洞洞的眼眶中流下两串热泪,在黎昭沉心思索之际,她已时哭时笑地絮叨开来。
“但再怎么不听话,到底也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我瞎了眼之后,彻底成了废人,只得靠亲戚接济,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阿续以前喜欢吃甜食,每次上街,总嚷嚷着要吃糖人,如今知道家里不容易,也省吃俭用起来,连最喜欢的糖人,都再也没吃过了……”
听了这话,黎昭无声地冷笑一下。
你那“明事理”的活死人好儿子不仅吃到了糖人,这会儿没准已经品尝到抹着阎王椒粉的糖葫芦了。
“令公子的特征,我已知晓,倘若找到,定会将他带回到夫人处。”
黎昭道,没同妇人多言。
毕竟若把事实告诉她,她怕是会当场昏厥过去,还不如给她留点微薄希望,好让她不那么痛苦。
“多谢仙师……多谢仙师!”妇人喜极而泣,“有仙师相助,阿续一定能找回来……多谢仙师……”
黎昭懒得同妇人客套,由得她继续被绑在床上喃喃自语,兀自将张家的所有屋子逛了个遍。除了找到一把沾血的柴刀外,倒也没发现什么古怪之物,便同妇人告了别,离开了张家,用传音符联系到萧问泽,与他汇合。
找到萧问泽时,对方正在戏台附近。
下午的戏就要开始了,锣鼓声咚咚锵锵传遍了南街。
戏还未正式开场,那一带已经聚了不少人,翘首等待着最后半日的演出。
萧问泽一袭白衣,身姿高挑挺拔,裹挟在人群中,宛如鹤立鸡群,格外醒目。
不待他发问,萧问泽伸出手,指向人群前排某个角落。
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只见张延正趴在戏台边上,抻着脖子目不转睛盯着空荡荡的戏台。
不是去找“神仙”的吗,怎么半路停下来看戏了?
莫非“神仙”就在这戏班子里?
“呀,小仙师!”
黎昭刚走近萧问泽,正欲告诉对方自己方才在张家所打探到的消息,忽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回头一看,身后站着的是之前遇到的那位鬓边簪花的姑娘。
姑娘瞧着他,浅笑盈盈,寒暄道:“小仙师还是来看戏了呀。”
黎昭没心思搭理她,敷衍着点点头应付过去,倒是萧问泽自来熟,同那姑娘搭起话来:“姑娘,你可知这是哪里的戏?”
“我也不太清楚哩,想是京中时兴的新戏种吧,连奏乐的乐器都是我们没听过的。”簪花姑娘道,“这戏班子似乎挺有名的,这几日城中多了不少生面孔,都是来看戏的。”
说话间,戏已经开场,一蓝衣壮士戴着头套跃上戏台,挥舞着长达一丈的大刀,刚一亮相就收获了众人的喝彩。
“呦,怎么刚开场便打起来了,不知演的是什么剧目?”
簪花姑娘道:“好像叫做《望还京》,已经演了几日,现在演的是结尾。这戏的内容倒不算俗套,讲的是某国有个前朝遗民,因不满现任国君的残暴统治,逐步发展势力,意图推翻王权,光复前朝的故事。上一折戏刚讲到主角儿买通了守城的将领,联合其他志同道合者,攻入皇城,这会儿正与领兵前来阻止的皇子对峙呢。”
姑娘讲述之时,一个扮相富贵华丽,同样戴着硕大头套的武生也跳上戏台,同蓝衣壮士殊死缠斗,刀光剑影缭乱满目,二人打得不可开交。
萧问泽点点头,对情节不予置评,只感叹道:“这种含沙射影的戏也敢演,胆儿真大。得亏这儿山高皇帝远,不然不知会招来多大麻烦呢。”
这种虚张声势糊弄人的花拳绣腿自是没什么观赏的必要,自己随意挥几下裂魂鞭都比这更有看头。
黎昭理所当然忽略了台上的表演,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紧盯着张延,防止他混在人海中趁乱离开。
“好!好!”
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片鼓掌叫好声,引得他下意识地往戏台上看去。
只见蓝衣壮士一个鹞子翻身,避开了华服武生的猛烈攻势,同时猛地挥动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咔嚓”,砍断了对方的头颅。
人头落地,鲜血从断开的脖颈处喷出,雨水似的溅落在戏台上。紧接着,对方身体晃了晃,轰然倒地。
这场面,可不像是用道具便能实现的。
然而看见这鲜血四溅的血腥场景,看众们非但不惊,反再次喝彩起来:
“好!”
“杀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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