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家。
天蒙蒙亮,夏明灿被小童叫醒,洗漱更衣、梳妆打扮……
他不想敷粉,只让妆梳娘子在脸颊淡淡扫了一层。
“公子的皮肤真白。”梳妆娘子由衷赞叹道。
不止白皙,还细腻饱满,如剥壳鸡蛋般莹润。
盯着镜中的公子,她越看越羡慕,不由好奇打听:“郎君平日可有什么养颜秘方?”
夏明灿窘迫地摇了摇头。
当朝民风开放,男女皆对美心驰神往,亦擅保养妆扮。
然而夏明灿却对这方面没有兴趣,也毫无涉猎。
“那公子一定是天生丽质了!”梳妆娘子替他扶正红玉冠,满意道,“公子可真适合红色,这身喜服衬得您璀璨如明珠。可惜过了今日,寻常便不能再穿红色了。”
她专职替人梳妆,时常出入城中府邸,也有几分见识,便玩笑道,“公子嫁入周家后,可还会入仕?待您做了官,就又能穿红衣了。”
夏明灿不好作答,便回以浅浅一笑。
梳理完毕,梳妆娘子刚走,夏友玱和夏云翰便一同进来。
“大哥,三弟。”夏明灿笑着招呼他们。
夏友玱目光落在他身上,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夏云翰亦是看得一怔。
“二哥,恭贺新婚。”夏云翰递上锦盒,却垂下眸,不敢与之对视,神色也有些愧疚。
他是主母之子,自然清楚这桩婚事是由谁极力促成。
夏明灿双手接过,温声道:“谢谢三弟。”
一旁的夏友玱也送上贺礼:“二弟,可别嫌我的礼物寒酸。”
“大哥说笑了,谢谢大哥。”
三人寒暄几句,吉时已至。夏明灿拜别父亲主母与小娘,盖上绛纱帷,被人搀扶着出门。
视野顷刻间被遮挡,夏明灿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这种感觉,他并不喜欢。仿佛整个人被困在一方狭小的红笼里,连前路都模糊不清……
“二弟!”
临出门前,夏友玱突然凑近,压低嗓音道,“这书你快收好!”
夏明灿还来不及反应,怀里便被塞进一物。
他低头匆匆一瞥。
《道德经》?
不是,他成婚,大哥送他《道德经》?且行径还这般鬼鬼祟祟?
夏明灿直觉不对,可又不能当场扔掉,只得迅速藏进衣襟。
新人迈出门槛时,本该锣鼓喧天,喜乐齐鸣。
然而四周竟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夏明灿被喜娘搀扶着走下台阶,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脚尖,生怕被繁复的嫁衣绊倒,浑然不觉气氛诡异,更看不见宾客们脸上僵硬的笑容。
能不僵硬吗?
谁家迎亲这般光景啊?
知道的是喜结连理,不知道的还当是……
众人偷眼觑着新郎,暗自腹诽。
那新郎官生得倒是剑眉星目,偏生冷着一张脸,活像谁欠了他万两白银似的。更过分的是,但凡有人想道声恭喜,他便抬眼瞪来,目光如刀似剑,生生将人逼退三里。
罢了罢了,他们噤声还不成吗?
周玉璧勒着马绳,老老实实立在周恺辰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更莫说劝堂兄笑一笑,将面色放得和善一些了。
毕竟一个多时辰以前,他与伯母都以为完蛋了,这场婚事要告吹了。
周夏两家的颜面也要被踩在脚底,沦为街头巷尾的笑谈了。
谁曾想峰回路转。
他那看似桀骜不驯的堂兄,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孝子。眼见他已策马扬鞭远离城门,却在官道上突然调转马头。
既然堂兄肯娶亲,他们还能奢求他什么呢?
冷脸就冷脸吧。
瞪人就瞪人吧。
只要拜堂时不出岔子便谢天谢地。
在众人灼灼目光下,周玉璧如芒在背。
再看看他堂兄,泰然自若,面不改色。
不愧是被誉为“鬼见愁”的大理寺少卿!
周玉璧暗暗在心底腹诽:这般定力,下辈子他恐怕都学不会。
日头渐高,时间一点点过去,一抹鲜艳的红,终于闯入周玉璧百无聊赖的视线。
“新娘子出来了!”
他好奇地伸长脖子,情不自禁道。
红盖头遮挡住新娘面容,宽大的裙摆衬得“她”腰肢纤细,不盈一握。
“嫂嫂好生高挑!”
周玉璧不懂什么珠翠华服,只瞪圆了眼睛惊叹,“这般身量的姑娘当真少见,都快赶上我的个头了!”又小声嘟囔,“幸好哥你比我高出半头,不然……”
周恺辰闻言抬眼,淡漠地扫过自己的“新娘”,又兴致缺缺地移开视线。
周玉璧仍盯着新娘瞧个不停,浑然不觉异样。
他哪里知道,他这位“嫂嫂”实则是个男儿身。
这些日子,他都与堂兄待在一处,对家中安排毫不知情,只以为伯父伯母看中的是夏家的某一位小姐。
毕竟男妾虽常见,但三媒六礼将男子迎入府中做正妻的,却寥寥可数。
很快,新娘子被搀进花轿,迎亲队伍在新郎冷冽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奏响喜乐。
锣鼓声声响,大红轿子晃晃悠悠地穿过长街。
轿中,夏明灿悄悄掀起盖头,长舒一口气。
此刻,他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仿佛也随着轿子的颠簸,而颤颤巍巍、起伏不定。
无论先前多么平静从容,当真走到这一步,他还是难免忐忑紧张。
夏明灿垂眸望着自己一身嫁衣,大红的绸缎泛着细碎的金芒,晃得他有些晕眩。
恍惚间,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剑眉如墨,星目含霜,高鼻薄唇,笔挺的脊背……以及那双骨节分明,看上去就很适合握刀持剑的手……
不过数面之缘,夏明灿对周恺辰的印象却很深,深到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诧,时隔三年,他竟还能分毫不差地,勾勒描绘出他的五官。
以及那日,逼仄的书院房内,他牢牢锁定在他身上的目光。
冰冷,威严。
还有毫不掩饰的审视……
他的眼睛仿佛能穿破表象,看透他的灵魂本质。
周恺辰......应当不记得他了吧?
大理寺少卿经手的案子浩如烟海,审过的犯人、问过的证人何其之多,他怎会记得一个萍水相逢的书院学子?
最好永远别想起来。
夏明灿攥紧嫁衣下摆,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什么好担忧的!
思绪翻涌间,他怔怔望向晃动的轿帘。
那抹艳红之外,周恺辰此刻是否正策马而行?
他们……当真要成亲了?
睫毛轻颤,夏明灿眼底泛起层层涟漪,有不安,也感叹于命运的不可思议。
接下来,婚礼出乎意料地顺利。
当“夫妻对拜”的唱和声落下时,周父周母悬着的心总算归位。他们相视一笑,却在目光扫及儿子时,流露出讨好与歉疚之意。
这场亲虽成得不情不愿,可父母的态度如此小心翼翼,又委实令周恺辰不忍。
他们膝下只有他一个孩子,自幼悉心栽培,精心呵护,好不容易将他抚养成人,却又遭逢怪病缠身,二老也不知为他操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
眼看他留在人间的时日,过一日,便少一日。
终有一天,他将远行,再无归期。
既知命不久矣,为何不在有限的时间里,让双亲过得更开心一些、更圆满一些?
至于那位新妇……
周恺辰抬眸,望向被侍女搀走的那道红色身影。
“她”背影纤细挺拔,竟比两旁婢女高出整整一头?
周恺辰眉头微蹙,隐约觉得有异,还未及深想,衣袖却被醉醺醺的陆寻拽住。
“周少卿,这杯酒你必须喝!”
待他甩开那只手,新娘早已消失在回廊转角。
“你不喝我的酒,可是瞧不起我?”
陆寻踉跄着逼近,脸红脖子粗,“我知道,你是一直瞧不上我这个左少卿,你……”
周恺辰冷眼睨着对方,分辨不清他是真醉,还是借题发挥。
好在几位大理寺同僚及时上前,连哄带劝地将人架走。
经此一闹,再无人敢来劝酒。
求之不得。
他连日奔波,又被强按着头成亲,自是憋了一肚闷火。
既然看谁都不顺眼,索性谁都不见。
拣了几样糕点端到书房,用完后他又去院中练武。
夕阳西沉,暮色渐染天际。最后一缕霞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舞剑的男子身上。
他手中长剑翻飞如游龙,每一次腾跃都似孤鹤凌空。
墨发飞扬,红衣猎猎,惊鸿照影……
剑锋所过之处,银芒似雪,恰似将漫天星河散落人间。
待最后一式收势,周恺辰反手还剑入鞘,眼底翻涌的情绪已归于平静。
他抹去额间薄汗,面无表情地朝新房走去。
夜色变深,前院的喧闹如退潮般,逐渐消散。
当他踏入寝院时,满目的红让他脚步微顿。那些高悬的灯笼、垂落的绸缎,将熟悉的院落装扮得陌生而刺眼。
新房的门大敞着,他一个眼神便遣退了守门仆妇。
习武之人,脚步极轻。
但夏明灿还是捕捉到了那几不可闻的声响。
红盖头下,他睫毛轻颤,却仍保持着端正的坐姿。
是……周恺辰来了吗?
还是……
脚步声突然中止,屋内陷入沉寂。
唯有喜烛爆出的灯花声,在提醒时间的流逝。
夏明灿的呼吸声渐重,甚至不由怀疑,方才的脚步,是否只是他不真实的幻觉。
喜烛散发的光在屋内流动,仿佛凝聚成一片红色的海。
梨花木矮桌后,周恺辰微眯着眼,严肃的目光穿过重重红浪,落定在他的“新娘”身上。
这位大理寺最年少有为的少卿,曾勘破无数迷案,也缉拿过最凶残的罪犯。
然而此刻,他却罕见地踌躇了。
“有人……在吗?”
夏明灿双手紧握,终是试探地轻声开口。
他嗓音清泠泠的,同时又带着几分柔软,像炎炎夏日,浸泡在井水里的蜜桃,清爽沁脾。
是男子……的声音?
周恺辰猛地抬头,眸中讶色一闪而过。
他大步上前,倏地一把掀开那方喜帕。
红纱如蝶翼般,轻盈地从“新娘”的肩头滑落,露出一张精心妆点过的面容。
果然是个俊秀漂亮的公子。
四目相对,一时之间,谁都没有率先移开视线。
周恺辰眉心轻拧,比起惊讶自己的“新娘”是一位男子,更令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是——
这张脸,他记得。
竟是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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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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