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时光荏苒,三年过去,眼前的男人比从前更显沉稳,但那份锋锐之气仍在,只是藏得更深。
恍惚间,夏明灿仿佛回到过去。
回到那个秋雨绵绵的日子。
彼时,周恺辰也是这样看他。
眼底带着鹰隼般的锐利,又掺杂着近乎偏执的探究,最后归于一种近乎审判的冷静。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他,仿佛正在衡量他是否有罪。
“你与杨宪素无交情,为何匆匆赶至他身死之处?”
“一段时间内,杨宪尸体旁,只有你与另外一位学子,对吗?”
“你……是否带走了什么?”
四目相对。
夏明灿手心冰凉,却没有移开视线,他的目光像一只飞蛾,勇敢地投入那两汪深潭。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我什么都没带走。”
窗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凝滞。
周恺辰的面容隐在晦暗的光影里,眸色明灭不定。
良久。
“你可以走了。”
他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只留给他一道深不可测的侧影。
夏明灿转身离去,踏出门槛的瞬间,却捕捉到他唇角微不可察的弧度。
一如此刻。
夏明灿仍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从前不懂,现在依旧不懂。
他仰头望着周恺辰,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却隐约透出几分防备。
却不知,自己这副模样落在对方眼里,同样熟悉得令人玩味。
看着变化并不大的夏明灿,周恺辰仿佛也被拉回三年前的那场问询。
彼时,他是查案官员。
而他,是他敏锐嗅到的嫌疑人,又或者是帮凶、知情者?反正,他一定隐瞒了什么……
事到如今,命案早已水落石出,凶手也已问斩。
那段血腥又悲痛的往事,似乎只在上京掀起短暂浪潮,便如浮沫般消散,无人再提。
周恺辰眸光微动,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后退两步,拉开距离,目光如炬:“我死期将至,或许是下个月,或许是下一年。”顿了顿,他唇角勾起锋利的弧度,“所以,你嫁进周家,究竟图什么?”
夏明灿睫毛猛地一颤。
视线也如受惊的蝶,飞快从他翕合的双唇上移开。
周恺辰的唇色比常人要浅一些,不知生病之故,还是天生如此。
见他神色惊惶,周恺辰理了理宽大袖摆,不紧不慢地坐到桌前,端起合卺酒,一饮而尽,指腹摩挲着杯沿,淡淡道:
“这场婚事非我所愿。但在我死之前,我可以维持这段名存实亡的关系。所以——”
他抬眸,直视夏明灿。
“现在,你可以说实话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夏明灿:“……”
这么直接的吗?
但他并不讨厌这种直白。
夏明灿垂下眸,心中紧绷的弦彻底松解。
他本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念头,与一个男人结为夫夫,但他确实不敢设想,自己与周恺辰成为亲密爱人的画面,当然,也完全无法去想象。
此刻听周恺辰一席话,他反而松了口气。
“这样才对嘛!周恺辰怎会心甘情愿与我成婚?”
在心底腹诽了句,夏明灿抬起头,眼中有真切的担忧之意:“你……病得当真有那么重吗?”
周恺辰愣了愣,蹙眉道:“别岔开话题。”
被凶了下,夏明灿多少有些尴尬,他别开视线,低声道:“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只希望日子自由些,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就这样?
周恺辰放下酒杯,若有所思。
他们如今与陌生人无异,他对他有所保留,也属正常。
“你行事有度,周家不会过多约束你。”他顿了顿,“日后你若有需求,只要不违背律法伦常,我会尽量满足。”
夏明灿点点头。
他的懂事配合,显然令周恺辰很满意,甚至换了个更放松的坐姿,眉宇间透出一丝慵懒:“我虽患病,但仍在大理寺当值。从今日起,每月俸银都会交予你。我死后,也会留部分资产给你。相应的,希望你能在父母面前尽到做……”
说到这里,他突然卡壳,若无其事地略过这个称呼,继续道,
“当然,他们并不会对你提太过无理的要求。”
喜烛静静燃烧着,暖光倒映在周恺辰脸上,他的表情不再冷冽,甚至连眼神都柔和了几分。
这一刻,夏明灿突然不再惧怕他。
倘若不是那桩案件,他对周恺辰,本该只有纯粹的欣赏与钦佩。
大不了几岁的年纪,他还在蹉跎时光,他却目标明确,凭实力成为大理寺少卿,破获无数奇案。
这样出色的人,怎会患上怪病?
而且他看起来……
一点儿也不像……将死之人。
“既然说定,你便早些休息。”周恺辰突然起身,“我去别处睡。”
他走到门前,伸手一拉——
门居然纹丝不动。
加力再拉,木门颤动着发出“吱呀”声,却依然紧闭。
周恺辰:“……”
夏明灿:“……”
周恺辰眼中闪过一丝恼意,暗暗斥道:这种烂俗的手段,他们竟也好意思用?
不用试,窗户定然也被封死。
目光略过贴着囍字的窗棂,周恺辰沉下脸,走向矮榻:“你睡床。”
夏明灿有些窘迫。
他心里是没什么意见。
但这种时候,总觉得该客套一下……
“要不你睡床?”
回答他的是周恺辰重重躺下的闷响声。
碰了个软钉子,夏明灿悄悄看一眼背对他躺着的男人,默不作声褪下鞋,躺到红通通的床上。
如提线木偶般被折腾一整天,夏明灿早已疲惫不堪,可身处陌生环境,房内又有旁人,一时半会,他也是睡不着。
他目光飘来飘去,不自觉瞟向矮榻。
两人距离不算远,他能清楚看到对方紧绷的背脊线条,好像是在生闷气。
脾气还挺大!
不过换作是他,大概也会偷偷在心里恼一下。
胡思乱想间,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
这一觉,夏明灿睡得极不安稳。奇奇怪怪的梦境如暴雨倾盆,将他困在阴霾之中。
他梦见问斩那日,张婶癫狂又痛快的笑声回荡在刑场;
梦见周恺辰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面色狠厉,魔鬼般不断重复着:“把你带走的证物交出来,交出来……”
更糟的是——
他小腹处传来的难受异样!
夏明灿猛地睁开眼睛,脸颊发烫。
他想如厕。
然而房门从外面锁着,窗也封得死死的。
他绝望地闭上双眼。
早知如此,白日合该滴水不沾。
辗转翻了个身,他试图摒弃杂念,麻痹自我。
然而越想忽视,那股感觉竟越为强烈。
万籁俱寂中,一道低哑的嗓音突然响起:“屏风后的隔间有马桶。”
夏明灿浑身一僵。
大为窘迫。
许是刚醒,周恺辰尾音还带着点儿嘶哑,透出一股倦意:“他们准备的。”
夏明灿羞愤欲死。
所以,他该感谢周家人考虑得如此“周全”吗?
尽管夏明灿很想嘴硬,风淡云轻地回他一句“我才不想上厕所”,但——
也罢。
夏明灿小心翼翼起身,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可就在他弯腰穿鞋时,一本书突然从他身上掉下来,“啪”得一声,砸落在地。
夏明灿有一瞬呆滞。
他手忙脚乱地捡起“道德经”,面红耳赤地重新塞回衣襟。
一股脑做完这些事,他神色狼狈地看向矮榻上的男子,两扇睫毛颤动不止。
幸好,周恺辰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顾忌他颜面,还是又睡着了。
夏明灿大脑空白地来到屏风后,推开扇门,进入小小的隔屋内。
仅一门之隔,又是深夜,夏明灿解开外袍,哪怕他动作极轻,衣料摩擦的窣窣声在一片寂静中,还是格外刺耳……
待解决完,夏明灿有一种淡淡的死感,整个人仿佛被抽空灵魂。
“不如就死在这里算了。”他绝望地想。
转念又劝慰自己:两个大男人,何须难为情?
理智这般说着,脸上火烧般的温度却怎么也退不下去。
夏明灿自闭片刻,像一缕游魂般飘回床榻。
屋内烛火通明,他一颗心,却已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
一夜过去。
晨光初现时,门锁发出轻微“咔哒”声。
有脚步声悄无声息地靠近,复又离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周恺辰睁开漆黑的眼睛。
目光淡淡扫过门外,又朝床榻熟睡之人投去一瞥,想到半夜之事,他不由摇头轻笑。
他天生五感敏锐,昨夜“新娘”回到床榻后,死死地躺着,呼吸声极其微弱,却又仿佛无比沉重。
其实这种事情,属实算不得什么,他倒也不至于如此难堪。
但周恺辰明白,若他在当时出声,只怕更让对方无地自容。
无奈又是一笑,周恺辰轻手轻脚打开门窗。
薄雾中,一群扛着包袱的喜灵正靠在墙边打瞌睡,也不知等待了多久。
听见声响,其中一只伸了个懒腰,精神为之一振:“哇哦,他们终于舍得开门了。”
“洞房花烛夜嘛!正常!理解!”
“朋友们,开饭啦!”
伴随一声大叫,众灵顺着缝隙,立即排着队冲进来。
周恺辰斜倚着门框,饶有兴致地瞧热闹。
喜灵体型小巧,只有拇指般大,喜食红烛,每逢婚姻喜事,它们便会成群结队地扛着贺礼,来主人家蹭一顿大餐。
天可怜见,它们肩上的贺礼竟比它们身体还大。
“吭哧吭哧”进了屋,它们依次跳上桌凳,将包袱卸下来,里面装着一些花生、松子、板栗、核桃……
满打满算,能盛小半碟。
送完礼,它们便不再客气,一哄而上,争先恐后地扑向红烛。
大抵是想图个好兆头,周母在香铺特别定制的这批红烛,一根根,又大又粗,燃烧整夜后,仍剩大半。
足够它们享用的了。
周恺辰望着它们,嘴角微弯,眼底仿佛流淌着涓涓溪流,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恬淡。
天光渐亮,待夏明灿迷迷糊糊睁开眼时,正好对上那一双含笑的眸——
白雾氤氲,如置仙境,而那样温柔的笑眼,浑然不似人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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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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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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