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说:“错了。”
女鬼茫然:“什么错了?”
“我问错了,我不该问他叫什么的。”小瑀阴着小脸盯着昏死过去的少年,半晌,丢开倒空的药瓶,挥起拳头就要打下去,被女鬼赶忙抱住。
“等等,等等,有什么事先和我说一说……你想问他什么?”
小瑀觉得女鬼变蠢了:“当然是问他的来历,问他怎么进的寒山,问他进来要做什么。”
“你觉得这个更重要?”
“那不然呢,万一他是山下那些人派来害我的怎么办,我也有病救仇人?”
女鬼哽住了,和她好声商量:“……小瑀,他快死了,这么严重的伤,不像是假的。”
“那又如何,没听说过苦肉计吗,说不定这是伪装,就是用来骗你这种死了还要发慈悲的鬼。”
凶着脸的小姑娘用更凶的语气说完,抬脚踩到他的伤口处,才止住的血汩汩地流出来,幽闭的洞穴里又满溢铁锈的膻气,而躺在地上的少年只是皱皱眉心,再无其余的回应。
女鬼小声在她耳边说:“你要不要让他吊回一口气起,等他能说话了再严刑拷打也不迟,毕竟这是在寒山里头,没有人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
小瑀听着她的建议,戳穿她的小心思:“姐姐,当坏人做坏事前不要提要求。”
女鬼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这就是委婉答应了:“知道了知道了,小姑娘大人有大量。”
小瑀哼着气:“那你留下照顾他,我自己去山麓那块。”
女鬼慢了半拍:“不要我陪你吗?”
她快走到洞口了:“我还活着,他快死了,你觉得哪边危险点?”
女鬼扶着脑袋认真做选择的时候,小瑀已经跳出了这片群雾环伺的小丘,她被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拖慢了脚步,不想再慢慢走过去了。
一刻钟后,杂乱蔽目的雪雾与黑树之外,有一道久立的目光,在听见山中稀碎的脚步声后当即如水波摇荡起来。
她拉下毡帽,自顾自捡起被丢上来的包袱,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一支鸦羽被风吹下,落在肩头。小瑀浑然不觉,那儿还剩有的丁点痕迹幻成一缕清白的霭,接住黑羽,送至山外……
接下来一人一鬼的日子多了一个盼头,但她总是要提醒女鬼,她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着他,秉承着“能活就能活,死了也与我无关”的道理,最多发发善心,隔几天过来看看。
这位名叫阿遥的少年几乎永远都在昏迷,偶尔冒出“水水水”的呢喃。
小瑀日常当作听不见,直到他伤口感染,浑身都烧了起来,她才拿打湿的白帕子点在他干裂的唇瓣上,又在女鬼姐姐的催促下点燃那支从灰暗的墙角下翻出的蜡烛。
在无霜无雪却如凛冬阴冷的山中,烛如轮日,予盛世中飘苦伶仃的流人微末暖意。
“我会被记恨上的。”小瑀仿佛能听见洞外白雾龇牙撕舌的辱骂。
“怕什么,有姐姐在呢,”女鬼慢慢挪到洞口,指着地上的人,“你看见了吗?”
小瑀坐在地上护着蜡烛:“看见什么?”
“除了平时要露出来的脸和脖子,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那几处能见白骨的砍伤就不说了,衣服下面有的是细密的刀剑伤痕。”
女鬼蹲在洞口,无神的眼睛落在被淡光照着的阿遥身上:“腰那儿更是有一条狰狞可怖的伤疤,沿着盆骨蜿蜒至肋骨,像一条蜈蚣爬过。”
死去的杏林圣手辛辣点评:“他当时估计很惨,说不定肠子都掉出来了,缝合的手法也很粗糙,不然不会留下这样的伤疤。”
“姐姐,你是色鬼吗,怎么能偷看别人的身子,你真是不要脸。”
“再说一遍,我是大夫,男的女的在我眼里没有区别,再说了,衣服难道不是你扒下的?”
“我避嫌,我不看。”
女鬼要跳脚了:“你——”
“走了。”
一肚子的话被悉数堵了回去:“这就走了?”
“他今天不是还活着吗,确定好了就走了。你若是想要留下陪他吹阴风,那你就留下,反正我要回去了。”
女鬼扭捏:“孤男寡鬼不合适,那我也走吧。”
小瑀挑起眼皮,有那么一瞬间的无话。她拿着小刀砍断蜡烛,留下一小截卡在石壁间,有石头的遮蔽,不至于一会儿就熄灭。
她拿着另一半,善解鬼意地问:“要搭在我身上回去吗?”
女鬼很有骨气地拒绝:“不用,我很好。”
“哦,那你跟不上不要大叫。”
“不会的。”
然而没过多久,女鬼就因跟不上她的脚速而焦急:“等等我,等等,我累,我们慢一点……”
“不要,我困了,要回去睡觉。”
她的眼尾朝向斜后方,簇簇逼近的白雾不太对劲。长到这个年纪,她和白雾已经有了相安无事的相处之道,它们不犯她,她也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止。
就算她刚才燃了蜡烛,一次而已,它们不该这么躁动的。
女鬼还在叫唤:“等你死了有的是年岁可以睡觉,不急这么一会儿的,好了,慢点走,等等姐姐。”
“好。”小瑀毫无预兆地停在一棵树下。
“唉,你这次居然——”
“别说话了,你听不见吗,”小瑀压低嗓子,安静的山林里,有一道不是白雾和秃鸦发出的异响,沙沙沙,沙沙沙,令她毛骨悚然,“有人在跟着我。”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有人跟着你,阿遥不是还没——”
小瑀不再听她,她信自己的直觉,卷起袖子脚踩树干,一溜烟就爬到枝杈上。
女鬼在底下汗颜:“谁家好姑娘和小野猴一样,上蹿下跳的。”
嫌弃是嫌弃,她还是要飘上去陪着:“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嘘。”
白纱一样浮动的雾气中,渐渐走来一道秀绝的人影,他失去了追踪的目标,又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暂且停一停,思考该如何走。
跟小猫一样缩在树杈间的小瑀低声:“你是什么绝世乌鸦嘴吗?”
女鬼惊喜:“呀!又来一个诶,能凑一双了。”
这儿毗邻山谷边,最毒的白雾群居于此,小瑀无情张嘴:“是能凑一双,他也快完了。”
话音落下,本就朦胧的山间瞬间如同白云过境,遮空蔽日的白雾如十五的白浪朝他这座水岸扑来。
浪水中,一张张无形的巨嘴撕咬吞食,她们听见了雾中的猎物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呼。
须臾间,无数抹深红在白雾中如细线串引,织成密不漏风的渔网。
她听见了白雾说:“他太新鲜了。”
被看中的猎物竭尽全力挣脱出白雾的禁锢,踉跄地撞上后方的古树,震起树顶的群鸦,他贴着树干,像是失去牵引一般,滑落在地上。
白雾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当即化作漫天飞雪,清凌凌地落在他身上,似乎要将他全都覆盖。
女鬼:“他中招了。”
“啊,”小瑀假装惊讶,“好惨。”
女鬼:“帮帮他。”
小瑀:“……”
她真的要看不懂了:“你自己当鬼菩萨就好了,为什么也要把我扯进去,我是什么神仙吗!”
小瑀这次不想再顺着她了:“你看不出来吗,他是清醒的,清醒地走进来的,还偷偷跟着我,肯定没安好心,我不会帮他,更不要去招惹它们。”
女鬼看着她,似乎在消化她的一长串话,最后,女鬼点头,只身化作一道雾霭,冲向被白雾困住的人。
“喂——”小瑀重重地锤打在树干上,你为什么永远要为别人牺牲自己!
她咬着唇,感受着树下单方面碾压的缠斗,一片的霭是没有办法胜过无尽的雾的。
她点燃了那半截蜡烛丢进雾中。
火光眨眼就熄灭了,白雾像是被燎到一般,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它们又恨又怕地盯着小瑀看了一会儿,骂骂咧咧地离开。
地上的那人衣裳被割破了,脸上也挂了彩,虽说是很浅的划伤,但在山里,估计需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好。
女鬼点在他的眉心,接着,他就从栩栩如真的噩梦中抽离出心神,心悸的汗水滑过眼角,带来针刺的疼痛。
他明白自己经历了什么,这座山有古怪,这些白雾更是阴毒,他进了一处不该进的地方。
刚刚,有人救了他。
与他而言是片刻又漫长的折磨,他忆起飘渺的眼前落下如星陨雨的微弱光点,抬头看去,用喑哑的声音道:“多谢相救,这位……姑娘。”
离他几尺高的树上,站着一位裹着好几层衣裳,不伦不类戴着黑羽毡帽的……他看不清长相,只能依稀看出来是个姑娘。
小瑀皱眉:“你在迟疑什么?”
他的眉眼弯起,居然被听了出来:“原先没看出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小瑀扯动嘴角:“喂,你什么意思。”
虚弱苍白的少年捂着脸半张脸,忍着笑意:“你太圆滚了,我以为是什么……哈,小只的野兽。”
小瑀:“……”
长这么大以来,她第一次尝到这种气:“你说什么!”
女鬼喉咙憋着笑,咔咔地咳嗽:“早就说了,你那身打扮不行。”
小瑀怒了:“不会说人话就闭嘴,我会把你当哑巴。”
少年觉得她有点可爱,拱手认错:“是我冒犯姑娘了,望姑娘不要生气。”
生气?气你个大头鬼!
她低头看着自己穿了好几层的旧衣,虚胖了好几圈,上面顶着一个小小的脑袋,看起来是……
不是!她不管!
“你懂什么,这是御阴!”
他依旧笑着:“原先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多谢姑娘告知。”
“不用谢,所以,你是谁——”她这次记得应该先问什么了,恶声恶气说了个开头,被她飘上来的好姐姐打断。
“别的不说,这个更好看诶!”
“……”她要翻白眼了,“你闭嘴。”
树下的少年疑惑:“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
难道人死变成鬼后会性情大变吗?还活着的时候那么稳重慈爱温柔的一个人,怎么现在一副色中饿鬼的样子?
色鬼还在问:“不好看吗?”
小瑀服了:“好看,好看行了没。”
色鬼笑嘻嘻:“我就知道你也会觉得好看的。”
少年四顾,如果不是在和他说话:“那你在和谁说话?”
和厚重的身子不协调的小脑袋瓜低下来,小瑀呲着牙,阴恻道:“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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