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这儿有鬼?”语调惊疑忽转镇定,他像是信了,靠着树撑着还软麻的身子骨,漫无边际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的右手边。
明明他不可能会看见,身边的女鬼还是怂怂地躲到了她的身后。
小瑀很想笑话她,嘴巴微张,就听见底下的人说:“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
“啊?”她移上毡帽,露出一双明媚的眼睛,“我没上过学堂也没读过书,所以说人话,不然我听不懂。”
还是头一次见到小姑娘这么理直气壮,外面的活人是这样的吗,他笑了:“没什么,随口说说。”
小瑀活脱一个无赖:“那就是你说完了,该轮到我说了。我问你,你是谁派来的,进寒山有什么目的。”
他听着环顾了眼周围,略带惊讶地反问:“这里,是寒山吗?”
“喂,是我在问你好吗,懂不懂先来后到?”
女鬼很想打岔说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但显然两个人之间不是她一个飘乎的雾霭所能插话的。
她从树上飘下来,绕了一圈绕到少年头顶,学着吊死鬼倒挂在树枝上。长长的白发犹如盛春的柳絮翩翩。
能把小瑀咽成这副要气炸的样子,有点本事,她对他生出点兴趣来。
少年在装傻,宛如听不懂小姑娘的话一样,还在问:“你为什么会想知道?”
“唉,是我先问的好吗?”
“嗯,这就是我的回答。”
“你——”突变的僵持让小瑀哼哼冷笑,她不再同他多费口舌,“你不说是吧,好,很好!”
她被他挑起了脾气,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摆什么架子,还是要像阿遥那样要死不活才能让人心安。
她愤愤地说:“混蛋,我帮了你一次绝不会再帮你第二次,你就在这里慢慢等死吧!”
小瑀从树上跳下来,落地的那一瞬间,她强压下抽吸的气音。
女鬼直起脑袋:“你以前不是抱着树干滑下来的吗?”
啊啊啊啊,看不出来她要在外人面前撑面子吗!
但她低估了自己不常见人的隐藏能力。寂静的山林里没有白雾的嬉闹,一丁点声息都会被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他们二人之间也离得不远。
身后懒散靠在树上的人掩面捂嘴,低声轻笑了出来。
小瑀气得眼睛都要着火了,跃身舞着爪子:“笑什么笑,再笑把你的舌头挖出来!”
少年滚着喉咙,忍下口中残余的笑意:“抱歉,抱歉。”
小瑀偷偷踮着脚底板,磨着牙威胁:“还有你,闭嘴啊。”
女鬼懂了:“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奚落完小姑娘,她又放下脑袋,扭曲的手臂挽起长发,摇晃着眼睛凑近细细端详他的脸。
成了鬼之后她的记性也差了起来,模模糊糊的,方才点醒他的时候没细看,只觉得这张脸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同于那些觊觎他的白雾所带来的寒意,轻柔的冷风吹过,他貌似有所察觉,仰面凝神,一人一鬼就这么对上眼睛。
他看不见,隐约感觉到眼前像是有一片云翳笼罩,很淡白的浅银织就的薄纱,恍如隔世而来,像雾像风像细雨。
他想起了还没进邳州之前,他在官道旁搭建的茶铺里歇息时所听见的传闻。
回天城是一座将死的镇,镇里有一座寒山,寒山里有雾有鸦……
更有鬼。
他不禁眨了一下眼,年幼的桃花眼在眨合间,犹如合欢花枝飘落。
女鬼的面容柔和起来,慢慢地扬起笑脸,无声说了几个字,没让小瑀听见。
小瑀也不想听见。
“走了。”她和女鬼说。
然而总有人这么自作多情:“是在和我说吗,那我也走?”
小瑀翻了个白眼。
知道自己一个人在山里没有胜算,他抬脚跟上。也许是怕她直接甩了他,这次他给了一点点诚意来。
“我进来是为了找一个人,一个离家出走的人,他偷跑出来,兄弟和母亲都很着急。”
小瑀不说话。
女鬼戳她,告诉她要有礼貌。她只能在找路的间隙里问:“谁?”
他却换了个说法:“我想问问姑娘,这几日有没有见到过陌生人进山来。”
“有,”她停下来,因为知道他会问什么,所以直接伸手指向他,“你。”
眉心微微皱起又松开,他并不意外这个答案,她有一股随心所欲的跳脱生命力:“那……除了我以外呢?”
毡帽下的脸平静得很:“没有活人。”
她也不算说了假话,躺在山洞里的阿遥和死了没差别。
他沉默了,悠长的视线似乎在思考她的话是否具有可信度。
显然没有。
小瑀抿着唇,被这样一张含笑的漂亮脸蛋凝视着,目光静穆幽远,她却很不安。
她没见过海,此时却听见了远海的风拍打岸石,她站在海崖之上,前后无路。
她觉得后怕。
心头止不住的突突跳动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
“这位……哥哥,”她打算换个法子,走迂回的战术,“我和你说了,我没见过其他人。”
这个称呼让他有点看不懂她了。眸光一转,他顺着她的话来,叫她:“可是这位妹妹,我不是很信呢。”
这位妹妹无语了,硬着头皮道:“你不信,你就自己去找。”
他笑着点头:“我会的,但山这么大,我总得慢慢来,很巧,我觉得我们可能同路。”
小瑀扯动嘴角:“呵呵,我也不信。”
他始终在跟着她,但就像他说的那样,山这么大,他们就是这么不凑巧地顺路了,所以她不能发作。
太不要脸了,山下的人一个个都这么不要脸的吗!
憋着一肚子火气,她的一步踏得比一步狠重,坚硬的黑土都被她踩出了鞋子印来。
女鬼知道她不高兴,但还是挨过去轻声提醒:“小瑀,天快黑了。”
小瑀:“我看见了,我马上就进屋子。”
寒山的天黑来得很早,夜里阴气极重,是白雾最为猖狂的时候,她要躲在屋子里。
女鬼纠结了一小会儿,和她说:“小瑀,他是一个人。”
“那咋了,一个人又怎样,是我的错吗?”
“很危险的。”
小瑀来气了:“你没有听吗,他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找我帮他的。”
女鬼趴在她的肩头,凉冷的雾气穿过毡帽,贴上小瑀气得发热的耳朵:“熄熄火,不要这么不近人情。”
她咬着小瑀的耳朵:“听他的意思,他应该是来找阿遥的,要是他乱走的话,说不定真的能找到那个山洞,这样不行,阿遥的伤那么重,什么样的人家会把孩子折磨成那样子……”
她一边唠叨,一边心疼,都是在为别人家的孩子:“好不容易救了一口气回来,不能轻易让他被带回去,说不定回去就是送死呢?”
小瑀有一个很好的主意,冷漠回应:“等他死在这里就好了。”
女鬼叹气:“不要做恶人,他也是无辜的,小瑀你听我说,带他进去,帮他熬过这一晚,然后等天亮了再——”
她说得投入,没有发觉小瑀藏在毡帽下的眼睛已逐渐染上和黑羽一般的暗色,等到身后的少年出声说头顶的秃鸦如黑水漫林时,已然来不及。
雾霭惶恐地飘到小瑀面前,抬起她阴沉的脸蛋。
“小瑀……?”说出的声儿都带着颤音。
“你说够了没?”小瑀推开她,深黑的眼眸一如霜剑刺过,比头顶徘徊的秃鸦先来的,是脚下匍匐前行的白雾。
寂静无声的怨恨总是令它们着迷。
“我我我他他他,你管他们是谁家的孩子,你管他们是死是活,你要是这么喜欢管别人的家事,你去当他的鬼娘亲好了!”一天来的烦闷化作利刃,尽数捅向只有她能看见的雾霭中。
或许有白雾的催化,或许没有,反正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败给了肮脏的情绪,天崩地裂也只需要一个转眼。
她平静地崩溃:“不要再跟着我了!”
女鬼讶然张开嘴:“可、可是除了你,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看见我了,我只能让你——”
还是为了别人!
“你知道你只有我,那你为什么要向着外人!”
她愤怒地打断她,抓着自己的毡帽,一把扯到眼角:“你连他们是好人坏人都不知道就要我去帮忙,凭什么啊,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不长记性,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啊,为什么死了还走不掉,为什么为什么啊……姐姐,善心不是这么用,不是的……”
她按着起伏的胸口,渐低的尾音压过哭腔:“你滚啊,不要再跟着我,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少年看着不远处如瓷裂崩塌的小姑娘跑走,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沿着她的脚印走到她原本站立的地方,侧身对着只有雾气回荡的树林。
他从来不信鬼神。
在那个差点就死去的月夜中,他跪在血骨旁,半只脚已踏入黄泉边,他也没有低头去祈求神的怜悯。
可是在这一刻,他感应到了不可看不可说的悲怆。
耳边似乎传来风的梦呓。
“但是……你不会只有我……你也不能……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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