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过去后,两人之间莫名抵达了一种仅有彼此知晓的默契。
换过并非真实名字的交情,小玉进屋出屋前会抬头看一眼被白雾纠缠的人是否还活着,敏郎会荡着一条腿,出声和她说话。
晨好,午好,晚好。
小瑀好心地留下一点食物,见她打算走远,宋繁声就支起身子坐起来缓一会儿,擦去脸上被冷风织就的薄霜。
他不会多问,只会喊一句“路上小心”。
他知道她要去哪儿,也知道他要找的人被藏了起来。深究下来大抵也算不上是藏,就是她直接把人放在哪一棵树下,他都不一定能找到。
当然,他大可跟上她。
他不会这么做,他要信守诺言。
等到轻飘飘的影子都被白雾湮没,他从树上跳下来,拂去衣裳的雾气,转身相迎白雾的环抱。
倘若此地非寒山,也许会有隐于世外的岁月静好。宋繁声偶尔也会这般认为,直至这一日。
阿遥醒了。
小瑀站在山洞外挡住了细弱的天光,一缕虚微又炽热的目光落在她身前。
女鬼不在。
一团渺茫的雾霭,在这座山中,永远要比她这个人来得自由。
小瑀走了进去,一直躺在血污中的人今日清醒不少。脸上挂着不少干涸的血渍,眼睛周围倒是少了很多。
他能看清她了。
阿遥靠在石壁上,连呼气都费劲的病人努力地睁开酸疼的眼睛。
小瑀没错过他的小动作,正想嘲讽,就听见他说了进山来的唯二话语。
粗粝的嗓子像是被石轮反复碾过,她才注意到他的颈项上有两道深勒的血痕。
“你不像雪人,像肿肿的稻草人。”
小瑀一句话都不想说,她近来对这些称呼接受良好。
最后是便他倒下时还不忘说的:“谢谢。”
她现在想说了,有病。
哪有人醒来不问自己在哪儿,反而浪费宝贵的时间来说这些无关轻重的话。
还好,他只是昏了过去。
小瑀单膝跪地摸上他的手腕,脉搏比前几日好多了,但和正常的人相比,还是太微弱。
不吃不喝太多日,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她拿出水壶强硬地喂了点水下去,留下一小块干得不能再干的饼,而后潇潇洒洒地离开。
她是稻草人,她要守家。
另一处,女鬼飘到了迷失在山中的少年身边。
寻树走山路是个好法子,小瑀以前也试过。
他走走停停,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前、前辈。”
“啊?”女鬼当即转着脑袋看了一圈。有人,哪里有人,小瑀过来了?
宋繁声咬着牙:“不用看其他的,我在说您。”
接连几日呆在山里和白雾作伴,他也要开始相信那些虚无的神鬼了。
女鬼指着自己,不太确定:“你说你在叫我,你能……看见我?”
“嗯,”宋繁声扭过脸,“您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很吓人……”
女鬼扑哧笑出声,自言自语:“有这么吓人吗,小瑀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看来你也被白雾影响到了,这山还真是一视同仁啊,”她停了笑,飘近了,“既然你能看见我,那帮帮我好吗,繁声。”
宋繁声被惊得差点失语,一时间戒心四起。他是有防身的武器在,可是武器能对付非人之物吗?
不能。
他压下眉眼,谨慎问:“您认识我?”
“怎么会不认识呢,”女鬼停在他的手边,宛如相熟的长辈一般慈爱地摸着他的脑袋,“你母亲怀你时,你父亲就在我们面前炫耀过了,等你出生了,他还特地传信过来,只是很可惜,我们未能见上一面。”
谁能想到未见的一面会成永诀……那些可遇不可求的往事都成为奔涌的流水,一去不回头。
凑不齐的人,解不了的恨,破不了的局。
女鬼有了近似于人的心裂,哀恸让她的五官越发真实,空洞的眼眶中,蓄起一滴硕大的泪珠……
“夏雨眠写了什么,”欢喜的声音催促着,娇俏的姑娘跳过来,“和我说说,和我说说!”
“赵杏你能不能别挤我,这不是嫂子写的,是我哥写的。”
“宋山云你走开,一边和李长庚呆着去,我和青霭姐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嘁嘁嘁,我走,我走!”宋山云不用她推,自个儿走到山路边和地上磨剑的李长庚排排蹲。
他拔起一根狗尾巴草,叼进嘴前,环顾了半圈:“长庚哥,还有一个呢?”
李长庚:“给青霭摘果子去了。”
宋山云咬着草梗,心里骂了一句:“舔狗。”
“宋山云,别拐着弯骂青霭,”李长庚反过剑刃,“也不许骂赵杏。”
宋山云奇了怪了,他都没出声,李长庚怎么知道的,才想问,那边缠着林青霭的赵杏惊呼:“雨眠生了个儿子?”
“嗯,宋大哥说他们给他取了名字,叫繁声,宋繁声,”林青霭翻着薄薄的信纸,笑着和骄纵的妹妹说,“梦觉繁声绝,林光透隙来。很好听的名字。”
“好听吗,一般吧,我取的更好听,青霭要不要听听?”正巧回来的青年昂扬着一脸热意,笑容灿烂,眼睛明亮,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山果子递给林青霭,顺便扯下赵杏的长辫,让她滚开的意思无需多言。
赵杏被他扯得趔趄,毫不客气地大骂:“人家宋大哥和雨眠生孩子,你搁这儿起什么名字啊?请问有你时不愁的事吗,没有!赶紧给我让开,那是我的姐姐,让开,让开,让开啊……”
握不住发丝的手掌穿过前额,置于他的脸侧。她在他的身上,触碰到了故人的气息。
他的父母,还有……他如今的亲人?
原以为的旧梦一场,走不出败局的从来不是只有她一人。
“没想到这么多年后,我会这样见到你,”女鬼低头,柔声道歉,“这些年来过得很辛苦吧,是我们对不起你。那个孩子也是。”
陌生的情愫惊动了被他封存入静潭的死水,戒心卸下,他抖着声:“您、您是……”
她矮下身,无形的双眼柔和地笑着:“初次见面,我该介绍自己的。林青霭,你的母亲应该和你提起过我。而被我缠着的女孩,是我的女儿,时瑀。”
如临梦境,超乎世俗的存在让他触摸到了母亲残留下的旧影。
宋繁声的眼神骤亮又黯然落幕:“也不算很辛苦……其实我过得,还好。”
“是么?”死了有这么点好处,人的谎话一下就能听出来。林青霭能察觉到他身上愈合又撕裂,撕裂又愈合的伤痕。比起阿遥,他也没有多好。
她不忍心点破。
“那你现在在哪儿,镜水山庄吗?”
“不是,我在万丈峰。”
表兄啊。
林青霭有些许的失神。
小杏啊,何苦呢。
宋繁声以为她在担心:“您放心,师父对我很好。”
林青霭敛下愁绪,温柔点头:“我知道,他总会是个好师父的。”
她又问:“你想下山吗,我可以领着你们走出去。你,还有你来找的那名少年。”
许是看出他的慌乱,林青霭安抚道:“不必害怕,鬼总是知道很多的,但鬼做不了太多。我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的。”
宋繁声这才有心思琢磨她的建议:“您可以离开?”
“也算……可以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尽快带你们走。你们在这里呆得越久,白雾越发躁动,说不清哪一天就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而且我想,早点回去的话,你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那她呢,”宋繁声指向遥遥的小屋,“您不带她走吗?”
“还没到时候,”林青霭说,“繁声,不用担心她,该走的时候,她会自己走出去的。”
“那……”聪慧如他,颤动的眼眸抬起,“那些白雾会就此甘心吗?”
林青霭撑着舌尖,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听妹妹的意思,它们是一点亏都不吃的,”宋繁声了然,“您,您要牺牲自己吗,可您,还有什么能牺牲的呢?”
“哈……这么聪明,不亏是雨眠的孩子,”林青霭弯腰,悲戚又庆幸,“是你想的那样,但不用觉得难过。如果我迟迟不散,也会落得和那些白雾一样的下场,没有必要,我也不想成为困她害她的最后一步。我们这一生,最不缺的就是离别。”
宋繁声抿唇:“如果是这样,我可以自己下山,无非多喂白雾几天。”
“这么有自信吗,可是没有我的帮忙,你在离山的时候会栽更多的跟头。”
“不会死就行,”宋繁声没什么所谓,回头望向白雾深处,眼眸中悄然拼凑那夜将他救出噩梦雪海的冷脸姑娘,“如果您迟早都要消散,不如多陪陪她。”
“这样吗,”林青霭怔了怔,而后释然,“这样啊……那么,繁声,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帮着姨母看着她好吗?”
宋繁声没有回答,而是问她:“你是不是可以做很多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
“什么?”
“在我下山后,您可以让她忘了我吗,这样的相遇太丑陋了。”
林青霭真心地弯起了眼睛。
这一日宋繁声在山中走了很久。他一个人固执地寻着下山的路,不知不觉抬头敲着酸痛的脖颈时,他瞧见了被树稍的风送来的茫茫莹白。
一路奔回山中的小屋,小姑娘正捧着手心接着飘落的飞絮。
“哥哥,下雪了,”飞雪从手中流逝,她难得显露小姑娘的羞喜,“是雪吧,我长这么大,寒山还是头一次下了雪。”
很小的一场雪,白得迷眼睛,却没有他记忆中的冷。
“眼下并非冬月。”他说。
“不是的,在寒山中,你不能用山下的时节来比较。”
“那……那就是吧。”
这不是雪。
——活着的人都逃不开离别。
宋繁声没有拆穿:“你喜欢雪吗?”
“不知道。很小的时候我曾以为那些白雾是雪,后来有人告诉我不是。可能没见过,总会有点喜欢的。”
“那雨呢?”
“像眼泪,不太好。”
宋繁声有些许的失望,旋即露出淡笑,主动和她提及山外:“人间的雪应当会更大。日后你下山了,会看见更好看的雪景的。”
“真的吗,可是这一片很少下雪的。”
“那就去别的地方,”他缓缓走到她的身边,轻如霭的雪落在她的发端,穿过血肉,沉入她的骨骼,“如果我是你,我会去崇州。”
“崇州,好玩吗?”
“适合你学成杀人的本事。”
“听起来是个好地方。”
日后的路还未明朗,他却先想到了以后。
他问:“你喜欢什么,暗器,金刀,还是长剑?”
“这个重要吗,不能随便选一个吗,我只是想要杀几个人而已。”
“随便啊,”宋繁声笑了,摩挲着右手掌心的薄茧,低声说,“要这么说的话,那你听说过天下第一剑吗,小玉姑娘,下山了之后……去学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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