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缭绕的寒山前,玉流站在这一端,遇丘而止;另一端,是懵懂与她对望的小瑀。
只差一步,她们就能衔接起彼此失去的过往与今后。
是过去的小瑀怕了,还是如今的玉流怕了,说不清。
双脚踩在微茫的浮云之梯上,震耳欲聋的退堂鼓敲着,咚咚咚——
玉流快要听不见了。
不知以后会如何的小瑀不再前行,她站在白雾中,睁着尚且明丽的双眼,问:“你不再朝我走了吗,还是说……你想往回跑吗?”
是,玉流又想逃避了。
但她面对着自己,却还是要嘴硬地说谎:“不是,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了,断在这里就足够了,你和我,都没有必要再经历一次后知后觉的离别。”
会凫水的人才会溺水,生于白雾中的人才会被白雾愚弄。
她知道自己还处于幻境中,可是幻境中的自己也是自己,她还那么小,就此打住,未必不好。
那段她此生都不愿再去回想的年月,卑劣得就像那夜燃烧的幽火,时冷时暖,光怪陆离,火的两边,只有她和她自己面面相觑。
再后来,她孑然走下了困了她近十年的孤山,高唱送别的是她以为初见的飞雪。
未及半空,纷纷融散。
火熄灭,雪消融的光影中,她忘了很多。
一个人,一团霭。
如此荒谬绝伦地失去,又理所当然地记起。
玉流抱着头,埋起脸,忘了就忘了,她本不该想起这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她猛地弓起背,抠着喉咙急躁地干呕起来。身如无底洞,不尽的苦楚从胸,从胃,从心涌出,如蛛网密密匝匝,苦得她想要掉眼泪。
可她呕得嗓子眼都疼了,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小瑀遏止想要帮她的想法,点着脑袋:“如果你不继续了,那我们就去别处看看吧。”
玉流抹了一把嘴角,幻境中的自己也挺好笑的,有种莫名的好客之道:“都呆了快十年的山,有什么好看的,你有这闲工夫不妨告诉我该怎么走出这虚假的幻象。”
小瑀啊了声:“你变蠢了,没看出来吗,这里虚假的只有我而已。”
什么?玉流红湿的双眸抬起。
“如果这些不是假的,”玉流直起身子,整个人还似清晨被晒弱的白露,晶莹薄透,身心的难受却为她被林中的风雾吹得青白的脸添了半分的红润,她看了眼周围,“你为什么能存在?”
回答她的是小瑀点着脚尖的轻踏步。
贴着地面攀爬的白雾散去,眼前恍然出现一缕细长的白线,像极了寺庙中祭拜的佛香。
玉流的声变冷了:“你是什么。”
玉流看着小瑀走过来,她难以解释此刻的心绪:“你到底是什么,怎么会,怎么……”
她不仅没有害怕,反而觉得亲切。
“就是你刚才所看见的那些,”年幼的自己皱着小脸纠结了好一会儿,找到了一个比较好听的说法,“我是她在彻底消散前拼尽所有为你守下来的记忆,藏在山的缝隙中,等着你回来。”
“什么……哈……”极短的困惑后,玉流颤着唇讥嘲。刚回溯完那段缺失的过往,字里行间都是难掩的伤,“她次次都是这样,说着为我好,可次次只会让我觉得她狠心。”
玉流信了。
因为她的母亲做得出这样的蠢事。
死无葬身之地,入不得轮回,还要为别人考虑。
玉流抿唇,强忍下眼底的酸。在山外呆了太久,她真的越活越回去了,还不如**岁的自己来得冷漠无情。
小瑀真是像当年的自己,说什么都是冷冷淡淡的:“说真的,她说你会回来的时候我还不信,除非你脑子坏掉了。现在看来,你这几年在外面真的生病了,还病得不轻。”
小瑀圈上她的手指,**岁同十九岁相比,矮小太多。指端相连着,她静静地说:“你在哭吗,你好像很难过,为什么?”
玉流沉默了。
如果她看见的小瑀只是那段被忘却的记忆,那么小瑀非人,只是一场易碎的幻影。
旧事重提,徒增寂寞的只会是玉流。
“你看错了,我没有难过。不知道喜极而泣吗,”玉流半蹲,盯着小瑀,半是较真半是玩笑道,“当你说的是真的,你不会害我的,是吗?”
小瑀翻白眼,说不出的不虞还有嫌弃:“我长大了还是这样的吗?”
玉流噗嗤,吸着鼻子嗯了声:“不好吗?多好啊。好了,我跟你,带路吧。”
小瑀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不是很在意,她慢慢地收回手:“行,那你跟我来吧,我估计也不会存留太久,得赶紧让你找到人,这样你才能顺利地出去。”
年幼的小瑀像一条银鱼穿梭在黑白的草林中,玉流犹豫了片刻,决心跟上。
之前入山时的疏离逐渐远去,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禁山开始重回多年未曾踏足的寒山了。
曾经走过无数遍的山路,曾经摸过无数遍的树干,还有那块看过无数遍的平地。
“你,”玉流就这么顿下了脚步,紧盯着矮小的身影,声儿都冷了下来,“要领着我去哪儿?”
小瑀也停下,回身看着她,认真地说:“当然是去有人等你的地方。”
玉流无意识地收紧了拳,嘴半张着,无声了好久才说出点话:“谁?”
小瑀端详着玉流的脸色,皱着眉想了想,接着笃定道:“你在害怕,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玉流的指甲已经扣进了手心,深深的半月痕刻在掌中,她却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你既然是我的记忆,你就该知晓我的性子。你想不到我在害怕什么吗!”
那一小块平地上有什么,谁在等着她,她又会看见谁……自始至终都没有那么多的人会等她。
玉流想不明白,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每一步都变成了水底的鱼?每一步都看得清,每一步都抓不住。
她觉得自己又掉进了一个陷阱中,害她的人,是她自己。
……真的是她自己吗?
“你真的只是我的记忆吗,为什么要像她一样逼着我!”
汹涌的情绪让玉流的脑子嗡嗡作疼,好似有什么要从封禁的束缚中脱身。
“因为我不想你只有一个人。”小小的人影叹了口气,化作了小小的一团,像极了小瑀住在山中时那抹形影不离的雾霭,连稚嫩的声音都有了似曾相识的语调。
熟稔又陌生。
“正因为了解你,所以才知道你必然会走入这样的境地中。我知道这很难,放弃也没关系的,但不要害怕。你知道的,无论走不走下去娘亲都不会怪你,只要你好好的,醒来也不要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太多了。
她今日见得太多,听得太多。
脑子成了浆糊,糊住了耳朵,糊住了嗓子。玉流觉得她应该是幻听了,山穷水尽的囚徒发出嘶哑的求救:“你、你说什么……”
“就到这里了,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她只是依附在山间阴阳界线中的一缕执念,借着白雾之力才能在梦中与她再相遇,林青霭竭力想朝她笑得温柔些,“时瑀。”
——“就到这里了,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再见了,时瑀。”
缺的只有那么三个字。
雾霭不见了。
脑中一根弦啪地断开,玉流这才如梦初醒,大步朝前跑去:“不……等、等等,别走,说清楚,说清楚啊,你才说我看到的都是真的,怎么、怎么就要我……林青霭,娘亲,不要走,不要——”
玉流多希望她还在幻境中,依旧徘徊在真假交临的幻境之中。
这些都是假的是不是,是不是——
“啊哈,啊哈,啊……”
仿佛窒息的人陡然寻回了呼吸,玉流茫然无措地环顾周遭。
她怎么会靠在树下?
等等。
失神的瞳仁轻颤……所以,那真的是梦?
无声的泪潮如雨瀑,重新淋漓了早已湿透的脸颊。
这算什么,您明明清楚这段往事会困死我,为何还要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的……
十多年前的冷秋,我于寒山中遇见两位少年。
被我捡起救活的那位于无声中消失,留下一帘沾红的白雪——带走了我母亲一半的魂魄。
另一位,他教会了我什么,又狠心地全部带走,悄然离山之后,我像一株无根无头的细草,仅存的念想只有崇州之剑。
十年之后,兜兜转转,我终于在最该死的寒山中想通了这万恶的缘与孽。
玉流抹去泪水,几经挣扎,循着儿时碎布般拼凑起的完整记忆,扶着一棵棵熟悉的高树,走上了那条旧路。
黑树肆意生长,泛滥的盘根错节占领这片当年仅存的安稳之地,那间本就摇摇欲坠的小屋已残旧风化,只剩下枯木的柱子尚存一息。
玉流觉得一切都不复当年,却有什么仍未更改。
树根之上垒起了石块,燃起半人高的大火。
依旧是漆黑的烟,依旧是涩苦的气,依旧是当年万分诡异焰……还有那位时隔十几载的春秋才被她认出来的人。
雾雪经年,故人仍如,旧梦一场。
“暌违日久,别来无恙,”玉流闭上潮润的双眼,轻声道,“敏郎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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