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教室里四十三个呼吸的节奏同时错拍。

梁眠的脊背开始渗出冷汗,校服布料紧贴皮肤的触感,让她幻觉正在自己被裹尸布缠绕。

考第一带来的短暂眩晕,不过是在证明:当现实无法给予情感锚点时,至少可以在历史长河的兴衰里,为自我价值找到一处免于坍塌的支点。

“运河能载龙舟也能运粮草,”杨序撞进宋玟茵骤然收缩的瞳孔,“就像炀帝暴政该骂,但南北动脉造福千年———宋课代表觉得这算透支还是远见?”

死寂中传来谁的自动铅笔芯断裂声,梁眠看见杨序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他眼底的兴味。

宋玟茵的呼吸声变得粗重,像古战场上破损的风箱。

后排男生堆里爆发出刻意压低的笑声,像原始丛林中鬣狗的呜咽,他们用余光扫描梁眠纤细的脚踝,计算着保护欲与风险成本的比值。

“没长眼啊?历史课代表。”孟卿买完水从后门蹿进来,校服拉链撞得叮当作响。

她此刻像团燃烧的火焰横亘在好友与宋玟茵之间,孟卿早看宋玟茵不爽了,正好缺个发泄口,这不,主动送上门来了。

梁眠站在一旁,没有要阻止孟卿的架势,她知道,孟卿不仅是为自己出气,也是在出她的这口恶气。

孟卿双眼已瞪得滚圆:“这么阴阳怪气,不如去戏剧社演宫斗剧?”

“我怎么了?不就说一句她好学吗?犯法啊?”宋玟茵的鞋碾过她刚整理好的书页,梁眠触电般缩回险些被踩中的手指。

前排戴玳瑁眼镜的学霸们构成中立观察区。

“月考见真章呗,”孟卿抓起梁眠冰凉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有些人靠爹妈走后门,当然怕真学霸。”

宋玟茵白了她一眼。

“那我好歹还有后门可以走,某些人呢?”宋玟茵人畜无害的望着梁眠,梁眠垂着头,一言不发,“你说是吧?好学的转学生。”

她并非没有捕捉到对方眼底的刺,那些暗涌让她想起南方梅雨季的玻璃窗———无数细密水珠爬满视线,却始终模糊着内外世界的界限。

或许真正的疼痛不在于被踩裂的纸张,而在于被迫照见某种镜像。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世哲学,早在四次转学中淬炼成记忆肌肉。

当宋玟茵帆布的鞋碾过明治维新变革史时,梁眠的舌尖正泛起消毒水味的记忆:

母亲在急诊室被醉汉推搡后仍微笑说“没事”的侧脸;廉价出租屋里被房东儿子撕碎的奖状……所有被折叠进书包夹层的委屈都在她教计算情绪成本。

忍耐不是懦弱,而是单亲家庭早熟孩子精通的微积分,她比谁都清楚,有些无硝烟战争消耗的不仅是尊严,更是母亲眼角的细纹。

走廊预备铃恰在此时炸响,梁眠望着宋玟茵绷直的背影消失在光晕里,掌心黏着汗湿的纸屑。

她近乎虔诚地抚平每一道书页折痕,仿佛这样就能修补人生其他维度的裂缝。

她忽然想起原校班主任送别时的叹息:“小眠,市重点的池子深,你这条小溪游得动吗?”

游得动吗?她也不清楚。

“你的脾气是被菩萨开过光吗?以后没有我该怎么办?”孟卿将冰矿泉水贴在她侧脸,“月考狠狠打她的脸!”

塑料瓶沁出的水珠顺着她僵直的脊骨滚落,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路灯,窗边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叶子上,还留着昨夜值日生没擦净的水渍。

她轻轻点头,却把“人外有人”的忧虑咬碎在齿间。

毕竟在这座用分数丈量尊严的围城里,她连退路都早已典当给了命运。

微敞着的窗户涌进一阵微风,清风之中还裹挟着桂花香气,悠悠然地飘进教室里,轻柔地抚摸过脸颊。

校园里的桂花树又开始落花,现在还是会惊叹,一棵树怎么会开那么多花,又怎么会毫不吝啬的,就落下那么多花。

现在才知道,花与树是告别的永恒,它们抵不过一阵风的到来,正如我们抵挡不了命运。

落花是树的一种痛觉,是树无法摆脱的循环。

夕阳将走廊拖成长长的暗匣,少女在值日生洒扫的水渍里窥见自己摇晃的倒影。

母亲总说她是石头缝里开出的花,可她分明听见根系在腐土中挣扎的裂响。

忽然想起昨晚预习的宗教改革章节。

路德贴在教堂大门上的《九十五条论纲》,与此刻钉在黑板旁的排名表,本质上都是人类渴望被看见的宣言。

她在错题本边缘写道:“嫉妒是尚未抵达共情能力的欣赏”,而后又匆匆划去。

母亲常说,手术室灯影下没有秘密,那么成绩单是否也像某种光源,将少年们隐晦的渴望与恐惧照得太过刺眼?

宋玟茵曾走廊尽头撕碎了写满批注的模拟卷,就像她不知道,昨天深夜伏在护士站台灯下帮她订正错题的母亲,白大褂口袋里揣着肿瘤科刚开的止疼药单。

命运正将她们推往某个相似的隘口:有人把骄傲磨成利刃,有人将隐忍铸作盔甲,而十七岁的战场从不预告哪种武装更能抵御明枪暗箭。

-

傍晚,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像一座潮湿的囚笼。

少女的指尖掐住洗手台边缘的力度几乎要碾碎骨节,水龙头没拧紧水滴,钝重而规律,仿佛某种倒计时。

镜中人眼角晕着红,睫毛湿漉漉粘成一簇,喉咙里溢出呜咽,又被生生咽回去。

敲门声响起,两下,短促而冷硬。

她慌张用袖口蹭过眼皮,刘海贴住额角时,那道清的冽声线穿透门板:“教务处让锁楼了。”

是祝靳渊。

她几乎能想象他说话时微微蹙眉的模样,手指无意识揪住衣角,布料在掌心揉出一团咸涩的褶皱。

深呼吸三次后,她推开门,走廊顶灯的光刺得她眯起眼。

男生单手插兜斜倚墙边,校服外套被穿堂风掀起凌厉弧度,露出里面松垮垮的衬衫褶皱,衬衫领口松了一颗纽扣,暮色从窗外淌进来,给他侧脸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对不起”卡在喉咙里发酵成酸涩的颗粒,睫毛在急速颤动中扫出残影,梁眠感觉视网膜快要承不住天光。

他狭长的眼眸微眯,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尾时,空气凝滞了一瞬。

顺着目光看他,刚好看见他的瞳,映着的是划过雨迹的天。

梁眠别过头去,奇怪,明明没有下雨,指甲掐进掌心,却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祝靳渊垂下眼睑,从裤袋抽出一包纸巾,包装袋的响动,在空荡楼道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她陡然失衡的心跳。

包装袋上的logo被体温捂得发热。

“要关门了。”他将纸巾递过来,指尖离她手还剩背半寸时忽然停顿,转而搁在洗手边缘台,礼貌而疏离。

塑料包装与大理石台面碰撞的轻响,在她耳中轰鸣如鼓。

她小心伸手去接,指腹蹭过他残留的体温,低声道谢的尾音散在穿堂风里……

男生转身时带起一阵极淡的雪松香,脚步声渐远,梁眠攥着那包纸巾站在原地。

暮色变得浓稠,篮球远处场传来的欢呼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她急忙从书包里掏出镇痛贴盒,攥着的手指发颤,包装盒角刺进掌心,疼痛突然变得具体———就像昨夜急诊室灯光下,他手臂绷带渗出的血渍在记忆里洇开。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合叠。

在影子即将断裂的瞬间,梁眠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气音:"等一下!"

“等一下,可以吗?”少女的声音撞在瓷砖墙上碎成齑粉,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那个勇气的。

男生转身时带起的气流掀动她鬓角的碎发,淡漠又疏离:“有事?”

梁眠感觉喉管被塞进燃烧的炭块。

“我妈妈说……”她举起两盒镇痛贴的动作像要握手,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别人喉咙里挤出来的:“这个效果好的。”

她昨晚特意问了母亲哪种贴剂止疼效果好,此刻掌心的包装盒正渗出薄荷凉意,与手汗融成黏腻的河。

祝靳渊露出近乎讥诮的笑:“这种东西,”他指尖拂过镇痛贴的边缘,“治标不治本。”

“但至少……”梁眠似乎忘了呼吸,胸腔一点起伏都没有,“可以让你少皱眉的。”

远处传来保洁员收垃圾车的轱辘声,惊起走廊尽头扑棱的灰鸽。

“急诊科发的福利?”祝靳渊的视线掠过她发红的眼尾,停在她衣袖上未干的泪痕。

梁眠听到自己的心跳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又被弹了回来,鼻腔发出:“嗯……”

“创可贴会发炎的。”她补充。

“图什么?”他插在裤袋里的右手动了动,腕骨凸起的弧度像把未出鞘的刀。

梁眠抬眸对上他的眼,眼睛一眨一眨的,认真道:“涂消炎药吧。”

空气沉寂一瞬,少女发现对方看自己的表情,像是在看傻子。

“我是问你……”话语戛然而止,他垂眸看着她摊开的掌心,其中一盒镇痛贴上印着卡通兔,迟迟没有收回去,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感觉。

“算了,”他摩挲小兔贴布边缘,指腹刮擦出细碎响动,嗤笑:“急诊科现在走童趣路线?”

母亲说儿童款镇痛效果差三成,但安慰剂效应有时胜过杜冷丁,所以她也顺带买了。

“儿童患者多,”玻璃映出她烧红的耳尖,她听见自己声音像被离心机甩干,“能缓解紧张情绪的。”

祝靳渊倾身靠近,梁眠闻到他的气息,阴影笼罩住她颤抖的睫毛:“梁护士长知道女儿偷医疗物资吗?”

走廊尽头的应急灯开始频闪。

“不是偷的,没有得到我妈妈的允许,我是不会偷东西的……”梁眠慌忙为自己辩白,却有种越解释越乱的感觉。

沉默在暮色里发酵,梁眠数着他呼吸的频率,却听见对方从胸腔发出闷笑,她低声道:“真的不是我偷的。”

是我自己买的。

“我妈妈说……”她吞咽时尝到铁锈味,才发现下唇被自己咬破了,“反复感染会得败血症。”

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亮起,猩红的光漫过祝靳渊的眉骨。

祝靳渊向前半步,将她笼在的阴影里。

他的影子像把刀,将夕阳劈成两半,一半映亮她睫毛上未坠的泪珠,一半沉入他锁骨凹陷的幽暗峡谷。

“那么晚不着急回家?”问句劈开凝滞的空气,喉结滚动出近似叹息的弧度,像暴风雨夜归港的船终于落下锚。

“着急的,”梁眠看时间确实不早了,她把手里的东西又朝他面前递了递:“你收了我就回去了。”

谁料,祝靳渊朝后退了一步,嘴上挂着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故意的,太坏了。

“止疼的,”她将镇痛贴塞进他垂在身侧的左手,触到指腹粗粝的茧,耳垂红得滴血:“比拳头管用。”

有些像气话,带着点小女生独有的娇嗔。

此刻他的沉默,像某种被钉住的生命力,在黄昏的光晕里无声挣扎。

“同学。”他第一次叫她,虽不是指名道姓,但音节在他的齿间研磨得温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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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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