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地府，玄冥宫。
蒋子文正在舒服地小憩，梦里幽冥一派祥和，井然有序，完全不需要他操心，谁知刚一转身，胸口突然传来一股熟悉的压迫感，惊得他猛然睁眼。
“呀，老蒋，我这会儿来拜访，不算打扰吧？”
李乘歌人未至，声先到。
蒋子文瞬间清醒过来。
什么风把这个老东西吹回来了？
“哪里哪里？我也是刚躺下……”蒋子文立马翻身下床，整衣敛容，“不知天祜王突然造访我这玄冥宫，所为何事？”
李乘歌瞟了眼桌上的生死簿，信手一翻，道：“我想让你帮我查个人。”
“哎呀，好说好说，就这么点事还用得着劳烦你亲自下来？”蒋子文边说边坐下。
李乘歌微微一笑：“我怎么听你这话……像是不愿意见到我一样？”
“没有没有。”蒋子文连连摆手，速问道，“你要查谁？”
李乘歌也没跟他计较，直接道：“蛰江陈家村，一个叫郝美霞的女人。”
蒋子文愣愣地看向李乘歌：“就没了？”
李乘歌摊手：“我就知道这些。”
“这能找出几百人，光陈家村就有不下十个。”
李乘歌皱眉，怎么重名的这么多？早知道当初陈发死的时候，多问公子邈一句了。
“挺穷苦一村子，她有两个儿子，有腿伤，眼睛也不好，哦对，丈夫去世了，这样是不是能缩小范围？”
蒋子文看李乘歌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就知靠他是没用了。
“你坐着等，我看一下。”
“行。”李乘歌欣然。
十分钟后，蒋子文朝李乘歌招了招手。
“应该是这个吧？蛰江省周山市百露县陈家村，郝美霞，已去世八年。”
李乘歌目光一怔，心中酸涩不已。
好人不长命。
“你找她做什么？”蒋子文问道。
“她帮过陈三愿。”李乘歌细细比对着其他信息。
“陈三愿……陈三愿……”蒋子文一时间没想起来。
李乘歌瞪了蒋子文一眼：“当初是你们把他硬塞给我的，现在居然不记得了？”
“哦！”蒋子文恍然，“你是说陈醋啊。”
“他现在叫陈三愿。”李乘歌面色不虞。
“陈三愿陈三愿。”蒋子文连忙改口，“我记得我记得，那个天魂缺失、七魄俱全的特殊孩子。”
李乘歌觉得“特殊孩子”听来很是别扭，可又知蒋子文没有恶意，便没再多说。
“当时事发突然，又是你捡到了他，所以才暂时留在你身边的，你现在若是不想要了，我随时可以给你找个接手的人。”
“不想要？”李乘歌突然发了脾气，“我养了大半年的人，从175养到183，120养到150，你居然要给他找下家？！”
蒋子文连忙把生死簿合上，生怕李乘歌一怒之下给它撕了。
“天祜王，你……你冷静一下，我……我是说……”
“没得商量！我现在不光要留着他，还要替他补全魂魄，老天若是要收他，我就翻了这个天。”
蒋子文脸色骤然严峻：“你说要补全魂魄？你要去天界？”
“若是七魄稳不住，我就去天牢抢天魂。”李乘歌轻描淡写道。
蒋子文激动地拉住李乘歌的手：“万万不可！你这样做与死何异？”
“异处不就是我还会醒来吗？”
蒋子文心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松开手。
李乘歌轻轻呵了口气：“他也能醒来，日日不同地醒来，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蒋子文纵是千百万个不愿相信，此时也不得不接受了。
“你……你对他……”
李乘歌扭头：“郝美霞现在在哪里？”
蒋子文眉头紧皱，闭眼道：“她生前乐善好施，有众多阴德傍身，现下在街上开了个糖水铺子，待阴德耗尽后，便可前去投胎。”
“我去见见她。”李乘歌起身就走。
“诶！天祜王！”蒋子文追了上去，“我同你一起去。”
“跟来也行，可你要是说一些有的没的，别怪我翻脸无情。”
“你看你，我这不也是担心你？”蒋子文惋惜地摇摇头，“你身上的天祜阴血有损耗，也是为了他？”
李乘歌瞥了他一眼，短粗地“嗯”了一声。
“值得吗？为了一个凡人？”
李乘歌面色自若：“这世间除了凡人，便是神仙与鬼魂，我为过神，为过鬼，再为凡人，有何不可？神比凡人多什么？凡人又比鬼少什么？既然决定要做，管他是人是鬼是仙，他就算是块石头我也要护他到底。”
蒋子文缓缓点头：“好，好，你都这样说了，我看谁来劝都没用，只是……”
“我李乘歌一人做事一人当，何时牵连过幽冥？”
蒋子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踌躇道：“我自然不希望你走那一步。”
“我也不想。”李乘歌挽了下鬓边头发，眸光隐隐闪动，“陈三愿情况特殊，未必有阴德傍身，若那时我还未回来，还请你告知孟婆等人，替我拦下他。”
“天祜王开口，我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蒋子文朝右方伸出手，两人转弯，“可生死之事，幽冥插手亦有极限，能否保全他这个人，还要看天魂回来得及不及时。”
“我知道。”李乘歌又郑重地重复了一句，“我知道。”
天祜王和秦广王并肩同行，一路上听取尊称一片。
从2030年开始，地府便引入现代化改革手段，虽说这整体布局还是古色古香的风格，但魂魄的穿衣打扮已完全现代化，连黑白无常都开始尝试穿西装了。
“你们过几年是不是还要在这路口安个红绿灯？”李乘歌问道。
“是有这个打算，正好解决游民小鬼的就业问题。”
李乘歌哭笑不得：“让他们当灯？”
“对啊，还挺清闲的吧？”蒋子文得意道。
李乘歌点头：“有点想法。”
蒋子文看了他一眼，眉头微蹙：“人间现在流行单边耳坠吗？我记得你左耳常戴一枚粉玉珠，怎么现在没有了？”
“是吗？”李乘歌摸了下耳垂，“我也不知道，自从做了幽霙就没戴过了。”
李乘歌脑中起了雾。
粉玉珠……他怎么没有印象了？
蒋子文愕然：“那可是白泽给你的啊，你……你弄丢了？”
李乘歌不想再谈这事，摆摆手道：“不记得了，许是真的丢了。”
蒋子文真是对李乘歌的“财大气粗”佩服得五体投地，白泽通晓万物，驱邪避凶，他给李乘歌的粉玉珠乃是集天地祥瑞之气的灵珠，居然就被他这么满不在乎的弄丢了！
想到这里，蒋子文好像明白了：估计是李乘歌又做了什么胆大包天之事，粉玉珠被天罚劈碎了吧？
“怎么还没到？”李乘歌有些急。
“就在前面。”
顺着蒋子文手指的方向看去，李乘歌看到一个面目慈善的女人，她热情地招呼着客人，每杯糖水都装得满满当当，价格也实惠，几乎不赚什么钱。
“天祜王！秦广王！”魂群纷纷跪拜。
“起来吧，你们继续吃就行。”蒋子文不怒自威。
李乘歌走到郝美霞面前，俯身将她扶起。
“天祜王！”郝美霞惊诧不已。
“跟我来。”李乘歌微微笑道。
郝美霞呆滞点头。
三人走进里屋，郝美霞局促不安，瞎掉的那只眼睛略显浑浊，似沾了泥土的鱼肚皮。
“你认识陈醋吗？”李乘歌紧张地问道。
郝美霞眼睛猛地睁大，眼眶泛红：“陈醋……这孩子……还没投胎吗？”
李乘歌知道是这个郝美霞没错，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蒋子文把陈三愿还活着的事讲给郝美霞，后者喜极而泣，跪下给李乘歌磕头。
“多谢……多谢天祜王愿意护着陈醋……”
“快起来，我不过是为他提供一个住处，能留下来是他自己的本事。”李乘歌拉着郝美霞坐下，“这点我不用说你也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郝美霞一直在点头：“陈醋……现在应该叫三愿了，三愿是我见过最乖的孩子，从不跟你发脾气，我一个人收不完地里的麦子，他哪怕不睡觉也要帮我，最后累得睡着了，就抱着镰刀躺在地上，第二天醒了接着割……他是好孩子，好孩子啊……就是……命太苦了……老天爷太狠心了哇……”
郝美霞泪流满面，连蒋子文都为之动容。
“天祜王，您来找我，是为了三愿？”
李乘歌温柔道：“我们聊到了你，他说你教过他做饭，还总给他好吃的，帮他剪头发，帮他烧水洗澡，他很感激你，也很想你。”
郝美霞笑了几声，有些不好意思，紧接着泪水又流下来。
“比起他为我做的那些，我能为他做的太少了，是我没用，不能把三愿接到家里来住，不过就我家里那种条件，也不能让三愿像其他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
讲到生前事，郝美霞似有说不完的话。
“三愿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快，有很多东西都不用教，他看一遍就会了。我教他做饭的时候，只有一次煎鱼煎糊了锅，此外再也没出过错。我当真动过把三愿送出山的心思，也开始攒钱，可……一点机会也没有，那些钱……最后成了我俩的棺材本……害，不说这些，天祜王，三愿他做饭还合您胃口吗？”
李乘歌立马道：“他做饭很好吃，不光是我，他的朋友也都喜欢。”
“是吗？是吗……”郝美霞眼里闪着光，笑容可掬，“真好，真好啊。”
上一世，即便陈三愿厨艺再好，也从没在酒席上帮着做过一次饭，他只做些劈柴搬桌的力气活，甚至连上菜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脏。
“我来找你，是想同你商量一件事。”顿了一下，李乘歌接着道，“我原本打算带他回村子去看你，但现在……”
郝美霞摇了摇头：“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我过世的消息没什么好隐瞒的。”
李乘歌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那……我会在未来选一个日子，带你上去见他，不过你不能在人间久留，至多一个小时，我就要带你回来。”
“多谢天祜王，一个小时……简直和一辈子那么长，我以后的日子，又有盼头了。”郝美霞真诚垂首。
“该说感谢的应该是我。”李乘歌莞尔。
蒋子文看向李乘歌，心道：“这还是我认识的天祜王吗？脾气好得跟被人夺舍了一样。”
郝美霞疑惑地抬起头，眼前乍然明亮。
“你的眼病和腿疾我已帮你治好，在见面之前，熟悉一下自己的旧身体吧。”李乘歌按着她的肩膀，“不打扰你做生意了，老蒋，走了。”
李乘歌虚空画门，一步踏出，眨眼便消失了。
蒋子文喃喃自语：“原来不是说要跟我一块回玄冥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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