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晚膳间无声的“交锋”后，顾允笙便投入了筹备宴客事宜的忙碌之中。
周砚迟既将此事交予她，她便绝不会敷衍了事。这不仅关乎王府颜面，更是她证明自身能力、在这深府大院中真正立足的一次机会。她顾允笙，绝非徒有虚名的花瓶。
她召来赵嬷嬷及外院相关管事，仔细询问以往宴客的规制、流程、菜式偏好以及各位将领的忌讳喜好。她翻阅旧例账册，却并不一味遵循，而是结合当下时节和此次宴请的特殊性（犒劳军将），提出了许多新颖又妥帖的建议。
几日下来，她雷厉风行却又条理分明的手段，让原本还有些观望迟疑的管事们彻底收起了小心思，变得心服口服，执行起命令来毫不拖沓。
周砚迟并未过多干涉，只在她将最终的宴客方案呈给他过目时，略扫了几眼，便点头允准：“很好，按王妃的意思办即可。”
他的放权和信任，给了顾允笙更大的施展空间。
忙碌让她暂时无暇去细究那些纷乱复杂的心绪，也将那句关于“书房窗外种茉莉”的调侃压在了心底。她整日穿梭于前院后院，核对菜单、安排席位、督促布置、查验库房……虽忙碌，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充实。
这日，宴客所需的一应物品大致齐备，细节也已安排妥当，只待明日宴席。顾允笙难得偷得半日闲，想起许久未去藏书阁，便信步走了过去。
几日不来，阁内依旧窗明几净。她惯坐的临窗软榻旁，小几上却多了一盆小巧精致的文竹，青翠欲滴，为这满是书卷气的空间添了一抹生机。
她微微一笑，心想赵嬷嬷如今是越发体贴了。
她在书架间流连，想寻一本杂记放松心神。走到一排存放前朝笔记野史的书架前，她踮起脚，想去拿放在略高处的一本《酉阳杂俎》。
指尖刚碰到书脊，那书却因年代久远，书套有些松动，竟连同旁边几本一起滑落下来！
顾允笙轻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预想中的书本落地声却并未传来。
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及时地从她身后伸出，稳稳地接住了那几本险些坠地的书册。
冷松气息随之将她淡淡笼罩。
顾允笙的心猛地一跳，倏然回头。
周砚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距离极近，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热。他正低头看着她，眸色深沉，带着一丝极淡的关切。
“慌什么？”他语气平淡，将手中的书递还给她，“不过是几本书。”
顾允笙接过书，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手掌，那微凉的触感让她耳根一热。“谢……谢谢王爷。”她稍稍退开一步，拉开些许距离，“王爷何时来的？”
“刚到。”周砚迟目光扫过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并未戳破她的慌乱，“寻些东西。”
他说得含糊，似乎并无意久留，转身便向存放舆图兵法的区域走去。
顾允笙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吁了口气，暗恼自己每次在他面前的失态。她拿着那本《酉阳杂俎》，走回窗边的软榻。
刚坐下，她却发现方才接书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书页中滑落，掉在了地毯上。
她弯腰拾起。
那是一枚……极其古旧的银杏叶书签。
叶脉清晰，被处理得极好，薄如蝉翼，却保存得十分完整，边缘只是微微卷曲，泛着时光沉淀后的暖黄色。叶片上，用极细的墨笔，勾勒了一幅微缩的山水小景，笔法简洁却意境深远，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字迹瘦劲清峻，风骨峭拔，竟是周砚迟的笔迹！
顾允笙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这枚书签，一看便知年代久远，且被他如此珍重地收藏在常看的书卷中，定然意义非凡。
他那样一个冷硬之人，竟也会用这般风雅细腻的东西？
而且……这诗句……
她猛地想起，很久之前，在她刚嫁入王府不久，一次偶然的闲谈中，她似乎曾对挽翠提起过，最向往的便是某位诗人笔下杭州的山水意境，尤其是“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的闲适与浪漫。那时她只是困于王府深院，一时感慨罢了。
他……听到了？还是巧合？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小小的银杏书签上，指尖轻轻拂过那行清峻的小字。
一个荒谬又令人心悸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
这枚书签，会不会……原本是打算送给她的？
这个想法让她呼吸一窒。
她立刻摇头否定。怎么可能？他那样的人……
可是，若非如此，这枚带着她向往的诗句、被他珍藏的书签，为何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她正要拿取的书中？又如此巧合地在她面前掉落？
真的……只是巧合吗？
她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书架深处那个玄色的身影。
他正背对着她，专注地查找着什么，身姿挺拔，侧脸线条冷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与“风花雪月”“细腻情怀”这些词毫不相干。
可偏偏，是他，在背后默默更换她合用的笔墨纸砚；是他，命人种下她喜爱的茉莉；是他，记住了她随口一提的诗句，并将其刻印在这枚充满时光痕迹的书签上……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如同一点点星火，在她心中汇聚、燃烧，最终形成燎原之势，将她一直以来用以自卫的“厌恶”壁垒，灼烧得千疮百孔。
心动的证据，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的宣告。
而是这些藏在细节里的、笨拙又小心翼翼的用心。
顾允笙攥紧了那枚薄脆的银杏书签，只觉得它烫手得很，几乎要灼伤她的掌心。
她该怎么办？
装作不知道，放回原处？
还是……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周砚迟似乎找到了他要的东西，拿着一卷舆图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上，以及她手中那枚异常醒目的金色书签上。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他面色如常地走过来。
“找到了？”他语气平淡地问，视线却落在书签上。
顾允笙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冲出胸腔。她努力维持着镇定，将书签递过去，声音有些发干：“从书里掉出来的……王爷的物件。”
周砚迟接过书签，指尖在她刚才触碰过的地方微微摩挲了一下，目光低垂，看着那片金色的叶子，沉默了片刻。
“一枚旧书签罢了。”他再抬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无波，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有些年头了。”
他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顾允笙心中就越是惊涛骇浪。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绝非“一枚旧书签罢了”。
他方才那瞬间的停顿和眼神变化，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这上面的诗句……很美。”她鼓起勇气，轻声说道，目光紧紧盯着他。
周砚迟迎上她的目光，深邃的眼眸像是能吸人魂魄。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又或许没有。
“是啊，”他淡淡应道，语气听不出情绪，“偶尔看看，也能静心。”
他将书签随手夹回手中的舆图里，仿佛真的只是件随手可弃的旧物。
“明日宴席，还需王妃多费心。”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臣妾分内之事。”顾允笙垂下眼帘，心却依旧在狂跳。
周砚迟不再多言，拿着舆图，转身离开了藏书阁。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顾允笙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缓缓坐回软榻上。
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枚银杏书签的触感，以及……他指尖微凉的温度。
她抬起手，按住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口。
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再也无法压抑。
厌你，周砚迟。
我似乎……快要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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