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迟那日“心血来潮”的藏书阁一游，像一片阴霾，短暂地笼罩了顾允笙在王府中好不容易寻得的一方晴空。之后两日，他并未如所言“常来坐坐”，前院似乎有处理不完的紧急政务，他甚至鲜少回府。
顾允笙乐得清静，却也不敢完全放松警惕。那只猛兽只是暂时蛰伏，谁知他何时又会伸出爪子，扰乱她的安宁。
她依旧每日去藏书阁，看书、临帖、偶尔对窗弈棋自己与自己对弈，试图将那份因他而起的细微烦躁压下，重新找回心如止水的状态。
然而，汴京的春日天气多变，前一日还暖阳和煦，夜间却忽然起了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气温骤降。
顾允笙素来体寒，每年换季时最易感染风寒。虽已格外注意，或许是连日来心绪不宁，加之王府地阔人稀，殿宇深广，比丞相府更显阴冷潮湿，这日清晨醒来，她便觉得喉间干涩，头也有些昏沉。
她强撑着起身，不愿因此示弱，更不愿惊动府中下人，徒惹是非。只吩咐挽翠将殿内的银炭盆烧得旺些。
用早膳时，她胃口更差，对着几样精致清淡的小菜，也只勉强用了半碗薏米粥便搁了筷。
“王妃，您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昨夜着凉了？”挽翠担忧地小声问道，“要不请府医来看看？”
“不必大惊小怪。”顾允笙拿起手帕拭了拭嘴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只是没睡好，歇歇便好。”
她不想兴师动众，仿佛自己多么娇弱似的。尤其是在这遍布他耳目的王府里，一点风吹草动，或许都会传到他耳中。她不愿让他觉得她是个需要额外关照的麻烦。
坚持去了藏书阁，却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书上的字迹也仿佛模糊起来。她裹紧了身上略嫌单薄的春衫，靠在软榻上，本想小憩片刻，却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迷糊中，似乎听到极轻微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
她挣扎着想醒来，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顾允笙被喉咙的干痛唤醒。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柔软厚实的绒毯，带着一股极淡的、被体温烘暖后的冷松香。
她猛地一怔，瞬间清醒了大半。
这味道……是周砚迟？！
她倏地坐起身，绒毯从肩头滑落。环顾四周，藏书阁内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人。窗外雨声未停，天色愈发阴沉，显得室内更加昏暗，唯有书案上一盏琉璃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
那盏灯，平日午后是从不点的。
“挽翠？”她开口唤道，声音沙哑得厉害。
守在门外的挽翠立刻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欣喜和担忧：“王妃，您醒了！感觉好些了吗？您刚才睡着发了汗，可吓坏奴婢了。”
顾允笙的目光落在那条绒毯上：“这是……”
挽翠连忙道：“方才王爷回来取一份紧急公文，顺路过来了一趟，见您睡着，便让奴婢取了毯子来给您盖上。还吩咐说雨天天寒，让把炭盆升起来，灯也点上，免得伤了眼睛。”她指了指角落，果然有一个新添的银丝炭盆，里面红箩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室内的湿寒之气。
顾允笙听着，心情复杂难言。
他回来了？还看到了她这般脆弱的睡颜？甚至还……做了这些？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吗？先是霸道地闯入她的世界，搅乱她的平静，此刻又施舍这微不足道的关怀？
可她不得不承认，这条绒毯，这盆炭火，这盏灯，在此刻她浑身发冷、头脑昏沉之际，确实带来了切切实实的温暖与舒适。
那冷松香气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竟让她产生了一丝荒谬的依赖感。
她迅速掐灭了这点软弱的情绪。
“王爷呢？”她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王爷给您盖好毯子，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说前院还有事。”挽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王爷走时还吩咐了小厨房，让熬了姜枣茶，一直温着呢，王妃您现在要用吗？”
姜枣茶？他竟连这个都想到了？
顾允笙抿了抿苍白的唇，心中那点异样感更强了些。她原以为他会嘲讽她娇气，或是根本漠不关心，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种……悄无声息的体贴。
这不像他周砚迟会做的事。
“端来吧。”她最终低声道。身子确实不舒服，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哎，好！”挽翠连忙下去，很快端来一盏温热的姜枣茶。澄亮的茶汤，里面沉着红润的枣肉和姜丝，热气腾腾，辛辣中带着甜香。
一口暖茶下肚，从喉咙一直到胃里都暖了起来，连带着身上的寒意似乎也被驱散了不少。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条绒毯上。
他当时……是什么表情？是皱着眉觉得麻烦？还是……
她强迫自己停止这些无谓的猜测。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这点小恩小惠，都无法抵消他强娶她、禁锢她的事实。
正想着，赵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妃娘娘，府医来了，王爷吩咐，请您诊个脉。”
顾允笙一怔，他居然还记得叫府医？
“不必了，”她下意识拒绝，“我已经好多了，无需劳烦府医。”
赵嬷嬷的声音依旧恭敬却坚持：“王爷吩咐了，春雨伤身，小病也不可轻忽，定要府医看过才能放心。还请王妃莫要让老奴为难。”
又是这种不容置疑的安排。
顾允笙放下茶盏，心底刚升起的那点暖意又凉了下去。看，这才是他的真面目，所谓的关怀，也带着强势的命令意味，根本不容她拒绝。
“让他进来吧。”她淡淡道，心底冷笑。既然他非要如此，她便看看他这关怀到底有几分真心。
府医是个头发花白、看起来很是稳重的老大夫。他仔细地为顾允笙诊了脉，又问了几句症状，最后恭敬道：“王妃娘娘确是感染了轻微风寒，好在体质底子不错，并无大碍。老夫开一剂温和驱寒的方子，喝上两日，多多休息，便无虞了。”
“有劳大夫了。”顾允笙点头。
府医下去写方子抓药。赵嬷嬷却还未离开，她身后一个小丫鬟捧着一个剔红锦盒上前。
“王妃娘娘，”赵嬷嬷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品相极佳、须根分明的人参，“王爷吩咐，将这支老参交给小厨房，给您炖汤补身。王爷还说，藏书阁虽好，但雨天阴冷，请您近日还是在凌霄殿好生休养，若嫌闷，可命人将书取回殿中阅览。”
安排得真是周到细致，滴水不漏。
顾允笙看着那支价值不菲的老参，再听着赵嬷嬷一字不差的传达，心中五味杂陈。
他这般大张旗鼓地表示关怀，是做给下人看，坐实她“受宠”的王妃身份？还是真的……有几分在意？
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分辨不清。
那个冷酷、霸道、专横的摄政王，与此刻这个默默递来绒毯、吩咐熬姜茶、叫府医、送补品的男人，仿佛割裂成两个人。
“本妃知道了。”她最终只是淡淡应了一句，让人收下了人参，“替我……谢过王爷。”
这句话说得有些艰难。
赵嬷嬷这才行礼退下。
挽翠脸上却带了几分喜色：“王妃，王爷还是很关心您的……”
顾允笙一个眼神扫过去，挽翠立刻噤声。
关心？或许吧。但这种基于占有欲和掌控欲的“关心”，她承受不起，也不想承受。
她再次看向窗外，雨丝如织，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周砚迟，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为何一面强横地逼迫她，一面又做出这些令人困惑的举动？
她讨厌这种捉摸不定的感觉，更讨厌自己那颗因这点微不足道的温暖而微微动摇的心。
不行，绝不能动摇。
顾允笙深吸一口气，将杯中剩余的、已经微凉的姜枣茶一饮而尽。辛辣的余味刺激着喉咙，让她重新清醒起来。
厌就是厌。
这点小恩小惠，休想收买她。
她拉紧身上那条似乎还残留着冷松香气的绒毯，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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