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那场意料之外的“小聚”，最终在和谐甚至略带钦佩的氛围中结束。安阳郡主离去时，已是亲亲热热地挽着顾允笙的胳膊，一口一个“允笙姐姐”，直呼日后要常来王府向她请教，全然没了最初的试探。其余几位子弟也皆是恭敬告辞，眼神与来时已大不相同。
顾允笙应付完这场突如其来的“才艺展示”，只觉得比看一天书还累。并非身体疲惫，而是心累。这种被迫成为焦点、需要时刻维持完美仪态和敏锐思维的感觉，让她深感厌倦。
她回到凌霄殿，揉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只想彻底放松下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还未等她喝上一口热茶，赵嬷嬷便又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为难。
“王妃娘娘，”赵嬷嬷行了个礼，语气有些迟疑，“前院……出了点小岔子，王爷此刻不在府中，管事们拿不定主意，您看……”
顾允笙端茶的手微微一顿。前院的事？来请示她？
这倒是新鲜。自她嫁入王府，周砚迟虽嘴上说着她是“女主人”，但谁都知道，前院是他的绝对领域，涉及政务、人事、乃至王府对外的庞大产业运作，皆由他和他手下那班精干属吏一手把控，从未有需要“请示”后院女主人的先例。
她放下茶盏，语气平静：“何事？赵嬷嬷但说无妨。”她心中警惕，这莫非又是周砚迟的什么新花样？
赵嬷嬷斟酌着词句道：“是关于一批送往北境军中的药材。王爷月前便已下令筹备，由府中名下最大的药行‘济世堂’负责，定于三日后出发。此事一向由外院大管事李荣负责与济世堂对接。可方才李管事家中突然来人报信，说他老母急病垂危，他已是方寸大乱，匆忙告假赶回去了。”
顾允笙静静听着，这听起来像是一桩意外。
“李管事这一走，交接便出了纰漏。”赵嬷嬷继续道，“济世堂的掌柜此刻就在前院花厅候着，说是药材大多已备齐，但其中有几味稀缺药材，入库记录与李管事此前确认的数量对不上，且有一批新到的止血伤药，炮制火候的验收标准，李管事之前的口令与王爷最初定的规矩略有出入，掌柜的不敢擅自做主，怕误了军期，特来请示。偏生王爷一早便去了京郊大营巡视，归期未定……”
顾允笙明白了。李荣是关键经办人，他骤然缺席，导致信息断档，而这批药材事关军需，干系重大，底下的人不敢担责，又找不到能做主的人，这才病急乱投医，求到了她这里。
她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拒绝。前院之事，尤其是涉及军务，她避之唯恐不及，岂能轻易插手？周砚迟最忌旁人干预他的权柄领域。
但她看着赵嬷嬷那真切焦急的神色，又想到“北境军中”四个字。边境苦寒，将士不易，若因后方调度失误而延误药材，绝非小事。
“王爷离府前，可曾有话留下？或是否有其他管事可代为决断？”顾允笙谨慎地问道。
赵嬷嬷摇头：“王爷此行匆忙，并未特意交代。外院几位副管事权限皆不足以决断此类要务，且此事一直由李管事亲自经手，旁人一时也难以接手。”
顾允笙沉吟片刻。这确实是个难题。不管，可能误事；管了，可能逾矩，惹来周砚迟的不满。
她忽然想起那日他在藏书阁说的话——“在这王府里，你是女主人，若有不合心意之处，直接下令更改即可。”
当时只觉得是霸道的宣告，此刻想来，或许……也是一种权限的赋予？
她深吸一口气。罢了，无论周砚迟事后是否会怪罪，眼下解决麻烦要紧。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可能出现的延误发生。
“请济世堂的掌柜到前院偏厅等候。将此次药材筹备的所有账目、清单、王爷的手令副本以及出入库记录，全部取来我看。”顾允笙站起身，语气冷静地下达了指令。
赵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立刻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不过一盏茶功夫，一摞厚厚的账册文书便摆在了偏厅的书案上。济世堂的掌柜是个五十岁上下、面相精明的老先生，见到顾允笙，虽恭敬行礼，眼神中却带着几分疑虑和不安。显然，他对这位年纪轻轻、刚嫁入王府的新王妃能否处理此等棘手事务，深表怀疑。
顾允笙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她径直在书案后坐下，屏退闲杂人等，只留赵嬷嬷和挽翠在一旁伺候笔墨。
“掌柜的，将对不上的几味药材名称、账面数量、实际库存、以及差异缘由，逐一报来。”她声音清冷，直奔主题。
掌柜的连忙收敛心神，仔细禀报。顾允笙一边听，一边飞速地翻阅着手中的账册和清单，纤长的手指划过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名称，目光专注而锐利。
她自幼协助母亲管理过相府中馈，对账目之事并不陌生。加之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心思又极为缜密，不过片刻，便从纷繁的信息中抓住了几个关键点。
“等等，”她打断掌柜的汇报，指尖点在一处账目上，“你说石斛缺了五十斤，但入库记录显示，三日前刚从蜀地补货一百斤，为何库存反而少了？”
掌柜的一愣，额角冒汗：“这……小人也不知，李管事之前核对时，似乎并未提及此项……”
顾允笙又翻出另一本册子：“还有这批三七，炮制验收标准，王爷手令上写的是‘文火慢焙，色褐质脆’，但李管事三日前去查验时，却要求‘武火急烘，色深为佳’？为何更改？”
掌柜的支吾道：“李管事说……说是北境天寒，药材需得更燥些才好储存，且王爷军务繁忙，此类细节未必记得那般清楚……”
顾允笙眉头蹙起。李荣这借口找得拙劣。周砚迟治军理政，向来以严谨苛刻著称，岂会在这种关乎药效的事情上含糊？
她心中疑窦丛生，但眼下并非深究之时。当务之急是补齐缺口，确保药材按时发出。
她不再追问李荣之事，沉声道：“石斛库存有疑，即刻派人重新清点药库所有相关药材，核对近十日所有出入库记录，半个时辰内我要确切数字。三七及其他有争议的药材，一律按王爷手令原要求重新验收，不合格者立刻撤换，短缺部分，列出清单，动用一切渠道，哪怕高价从别家药行调剂，也必须在明日午前补齐！”
她的指令清晰明确，条理分明，瞬间镇住了场子。
掌柜的被她突然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和精准决断所慑，那点疑虑早已消失无踪，连忙躬身应道：“是！是！小人立刻去办！”
“赵嬷嬷，”顾允笙又转向一旁，“府中护卫可有权调动？抽调一队人手，协助济世堂清点库存和跑腿调剂之事，务求效率。”
“老奴这就去寻护卫长。”赵嬷嬷眼中亮光更盛，立刻领命而去。
偏厅内很快只剩下顾允笙一人。她并未停歇，继续埋首于那堆账册文书之中，将整个药材筹备的流程再次仔细梳理了一遍，确保再无其他疏漏。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专注而认真的侧脸上，长睫微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冷淡疏离的王妃，更像是一位运筹帷幄、镇定自若的指挥官。
半个时辰后，重新清点的结果出来，果然发现了账目记录上的几处错漏，石斛并未短缺，反而是另一种药材记录有误。顾允笙立刻据此调整了调剂清单。
又过了一个时辰，赵嬷嬷回报，护卫已派出，济世堂那边正全力运转。
一切都在她的指令下，有条不紊地重新步入正轨。
直到日头西斜，大部分问题都已得到解决或有了明确方向，顾允笙才稍稍松了口气，觉得有些疲惫。她揉了揉眉心，正准备起身回后院，却听到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下一刻，周砚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刚从京郊回来，一身风尘仆仆，玄色骑装衬得他愈发挺拔冷峻。他目光扫过偏厅内略显凌乱的账册，最后落在书案后明显带着倦色却眼神清亮的顾允笙身上。
“王爷。”顾允笙起身行礼，心中微微紧绷，等待着他的反应。是责怪她越俎代庖？还是……
周砚迟迈步走进来，并未立刻说话。他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一份她已经批注处理好的清单看了看，又扫过旁边记录着处理过程和结果的纸张。
偏厅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良久，他才放下纸张，抬眸看向她，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都处理好了？”
“回王爷，大致已理顺。药材缺口明日午前应可补齐，不会延误行程。”顾允笙谨慎地回答。
“嗯。”周砚迟应了一声，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道，“做得不错。”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甚至没什么明显的褒奖意味，就像在评价一件完成得尚可的公事。
但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顾允笙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设想过多种他的反应，唯独没想过会是这种……近乎认可的平淡。
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爷……不怪臣妾擅自插手前院事务？”她忍不住问了出来。
周砚迟闻言，眉梢微挑，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有些多余：“本王说过，你是王府女主人。既是女主人，处理府中事务，有何不可？”
他说得理所当然。
“何况，”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些账册，语气沉了几分，“此事能及时发觉，避免更大疏漏，你功不可没。”
顾允笙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他这算是……肯定了她的能力？
“李荣之事，本王会另行处理。”周砚迟的声音冷了几分，透出一丝寒意，“王府之内，容不得玩忽职守，更容不得阳奉阴违。”
顾允笙心中一动，他果然也察觉到了李荣行为中的疑点。
“累了就回去歇着。”周砚迟没再继续那个话题，语气恢复如常，“这里自会有人收拾。”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偏厅，仿佛只是路过，顺便看了一眼。
顾允笙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情复杂难言。
这次意外的“合作”，似乎……打破了某些固有的认知。
他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独断专行、不容置喙。至少在这件事上，他给予了她应有的尊重和……认可？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坚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她从未预料到的光。
虽然她依旧厌他，但或许……他并非完全不可理喻？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她迅速压下。
顾允笙，清醒一点。这或许只是他驭下的手段，或者是他一时心情尚可而已。
切勿被这点虚假的平和所迷惑。
她深吸一口气，敛起所有心绪，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神色，带着挽翠，离开了这片属于他的“领地”。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那关于“周砚迟”的模糊印象，终究是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变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