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砚今天二十九,是位得道高僧,法号观彻。他谨言慎行,公正自持,人人都赞颂他。
据说,他家世很好,从前是个顽劣的富家子弟,不知怎的,某天他跌入自家水池,被救上来后,嚷着要读书,家里宠爱,特地给他找了最好的老师来教,但没想到他三年苦读,竟直接考了个探花!
谢家喜笑颜开,这探花,将来可是要做公主驸马的啊!
但是,谢清砚接到这个消息之后,只说了一句:“此道非我所求。”
转而出家当和尚去了!
这怎么行!探花驸马郎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时候出家,不是等着被抄家呢吗!
谢家一众人气得直接晕厥,他们大吵大闹,软的硬的都来了,甚至怀疑有小鬼,暗地请了神婆来抓……谢清砚依旧不为所动。
这……怎么办?
谢家家主没了办法,只能一纸诉状交到皇帝那里,字字真情,字字恳切。
大抵是说谢清砚秉性乖张,只是有幸读了个好学位,但论品行道德,实在不宜做驸马。
这诉状兜兜转转,走了大半个月的路程,也没转到皇帝手里,反而落入了公主手里。
这公主也是个性情中人,性格虽泼辣,但从不会强迫别人,这信里每一字都写着他谢清砚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她才不稀罕。
于是她红笔一点,批准了!
谢清砚不用做驸马了,谢家也不用被抄家了,普天同庆啊!
一高兴,人就容易得意忘形,见谢清砚还是执着于出家,并且已经绝食三天了,谢家老主母心疼,直接拍桌定案:要不就这么着吧!清砚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想去做那整日吃素念斋的佛,便随他去吧,许是一时兴起,吃了苦也就回来了。
谢清砚出家那一天,是个大晴天。
风和日丽,太阳高高悬着。
家里没有人送他,他自己背着个包袱上路了。
他要出家的地方叫福德寺,是上上上任皇帝建造的,曾修缮过九次。
如今他去,正好修缮第十次。
到地方后,他放下包袱,十分虔诚地跪拜了方丈。
方丈给他剃了发,递给他一套灰白衣衫。
自此,他就在这里住下了。
寅时起床念经,卯时早课,辰时早斋劳作,巳时午斋,午时止净,未时劳作,申时劳作,酉时晚课,戌时修行,亥时止息。
从不间断。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谢家人终于觉得不对了,他们浩浩汤汤领着全家族的人一起赶到了福德寺。
要寺里交出谢清砚。
可寺庙又不是监牢,谢清砚自己来的,寺里哪能管的了。
良久,寺门打开了,谢清砚从里面走出来。
他一袭灰白僧服,手里攥着一串长长的佛珠,面容清隽,温润如玉。
他只说了一句话:“此道是我所求,施主们请回吧。”
谢家人再次大哭大闹,寺门缓缓关闭。
到如今,九年过去了。
朝堂里都忘了曾经有个叫谢清砚的探花了。
谢清砚的头上现在有了九个戒疤,方丈收他为关门弟子,把毕生所学都传给了他。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寺庙里有一株千年桃树,极大,极美。树冠差不多笼罩了整个福德寺,故,福德寺又称“桃花寺”。
四月,是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谢清砚从底下经过,落了一身花瓣。
他偶然抬头看去,一个枝丫伸出来,一朵桃花在顶端。
桃花后面,忽地冒出一张素白的小脸儿。
明眸皓齿,娇俏可人。
“嘿,秃头!”声音清脆甜腻,喊完后低低笑起来。
小脸越来越近,直到与谢清砚一掌距离。
谢清砚往后退了一步,看清了此人的全貌——原来是个少女,趴在桃树枝上。
他说:“施主,佛门重地,还请离开。”
少女咯咯笑起来:“谢清砚!你要赶我走嘛?”
谢清砚又后退几步:“你认识小僧?”
“我岂止认识你,我在这里已经看了你很久很久啦!”
“小僧听不懂施主在说什么,还请施主离开。”
“为什么呀,我才刚见到你呢,你不好奇我是谁吗?”
“小僧还要诵经,告辞。”
“等等!”少女从树枝上滑下来,跳到谢清砚面前,“你急什么呀,我还没让你走呢!”
谢清砚道:“施主,可还有事?”
少女撇撇嘴,“第一次见面,你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吗?”
“……”谢清砚绕过少女:“告辞。”
少女跑了几步追上去:“我告诉你好了,我叫绯绯,你要记住我的名字!”
谢清砚点头:“小僧记住了。”
“真的记住了?那你以后就是我第一个朋友了!”
谢清砚修的是无我心。
无我,无他。
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样子,无所谓美丑,无所谓穷富,无所谓贪痴。
绯绯在他眼里,于众人无甚区别。
所谓众生之所相,皆是虚妄。
谢清砚仔细看了看绯绯,道:“施主,朋友一词小僧实在担当不起,若施主遇到什么困难,直说便是。”
绯绯道:“什么担当,什么困难,说这么多,你是不肯当我的朋友了?”
谢清砚道:“出家人没有朋友,只有佛祖。”
“谁规定的!我就要你当我的朋友!”
绯绯一直纠缠着,谢清砚往左,她挡在左边,谢清砚往右,她挡在右边。
谢清砚没办法,经还是要读的,于是只能盘坐在原地默默背诵经书。
他闭上眼睛,背完一篇又一篇,从白天到黑夜,他睁开眼睛,绯绯还在,她睁着黑得发亮的两只眼睛看着自己。
“施主还未离开?”谢清砚有些惊讶。
绯绯骄傲地笑起来:“哼,跟我比耐心,你早出生几千年再说吧!本小姐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谢清砚起身,微微颔首:“施主,小僧不会交朋友的,还请放弃吧。”
“不行!”绯绯急了,一把抓住谢清砚的手腕:“你当真不愿意做我的朋友?”
谢清砚斩钉截铁:“不愿。”
这二字冰冷无情,在这片被桃花香浸染的夜色中回荡。
绯绯抓着他手腕的手指微微一顿,璀璨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为什么?”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仍旧带着一股韧劲,“就因为你当了和尚?和尚就不能有朋友吗?佛祖说过不准交朋友吗?你念的哪本经书,指给我看看!”
谢清砚垂眸,视线落在她紧握着自己僧袍的手上。他试图抽回手,却发现少女的力气大得异乎寻常。
他修的是心,并非武僧,一时竟未能挣脱。
“施主,请自重。”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眉心微蹙,这已经是今日他情绪最大的波动。
“我偏不!”绯绯似乎跟他杠上了,另一只手也攀了上来,几乎是用吊着的姿势挂在他的手臂上,“你一天不答应,我就缠你一天!一年不答应,我就缠你一年!反正我有的是时间,耗到你点头为止!”
谢清砚不再试图与她进行无谓的言语纠缠,也不再尝试挣脱。他再次闭上了眼,唇齿微动,再次念起了经。
绯绯见状,先是一愣,随即气得鼓起了腮帮子。
她居然被无视了!
但绯绯很聪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不再吵闹,反而松开了手,安静地退开两步。
谢清砚感知到她的退却,诵经声未停,心中只道是她终于知难而退。
然而,下一刻,他鼻尖萦绕的淡淡檀香味,被一股甜媚的桃花香气所覆盖。
那香气并非来自周遭的桃树,而是源自他面前的少女,香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甚至试图钻入他的七窍,扰乱他的五感。
同时,绯绯开始绕着他走圈。
她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像一只灵巧的猫,她每走一步,裙摆拂过地面,便有点点粉色的桃花虚影在她足下绽放旋即消散。
她开始哼歌,那调子空灵又诡异,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像咒语,又像诱惑。
“观彻法师……”她的声音混合在哼唱里,变得飘忽不定,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直接响在他的识海深处。
“你去年夏天,在后山救过一只跌入水洼的雏鸟,还用体温把它捂干,对不对?”
“你藏经阁最顶层那本《金刚经》,第二十五页缺了一角,是你自己不小心撕破的……”
“还有……”
绯绯絮絮叨叨,说的全是些细微末节,堪称**的小事,这些事情,有些连谢清砚自己都快忘了。
谢清砚终于意识到。
她真的“看了他很久很久”。
谢清砚睁开眼睛,里面不再是空无一物。
她得意地笑起来,停下脚步,再次凑到他面前,几乎要鼻尖相触:“你看,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我们早就是老朋友了,不是吗?你现在才来拒绝我,是不是太晚了呢?”
这是谢清砚第一次,真正地“看”她。
月光下,她的皮肤白皙,眼眸清澈,她的笑容是不谙世事的纯粹。
“你究竟是谁?”他问。
绯绯歪了歪头,笑容扩大。
“我呀?”她拖长了语调,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旁边那株巨大的千年桃树,“我就是它,它就是我呀。”
“你日日在我树下诵经,你的佛法沐浴了我九年,现在,我来找你玩了呀,和尚。”
谢清砚顺着她的手指,看向那株庇佑了整个福德寺的千年桃树。
树影婆娑,桃花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粉光。
谢清砚读过很多书,此刻,在他脑海里,一个荒诞的事实浮现——
桃妖。
是一个化成人形的、并固执地要来与他“交朋友”的……桃花精。
佛珠在手里忽然变得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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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日·桃花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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