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绯缠上了谢清砚。
她不再满足于枝头远观。
她每日蹲在藏在桃花树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僧人,但更多时候,她化作一朵桃花木簪立在谢清砚书案前。
谢清砚念经,她也跟着心里默念,谢清砚劳作,她就扬起风,让落叶归置好。
谢清砚知道她是妖,可佛法有云:“菩萨如是平等饶益一切众生。”①
说的是要以平常心看待众生,才能增长慈悲心,他既视众生平等,妖亦为众生。
谢清砚默许了绯绯的存在。
某天,他刚打开窗户翻开经书,外面一阵狂风吹进来。
桃花花瓣迅速飘落进来,一片、两片、三片……在经书上轻轻一点,像飞舞的蝶,旋即离开,粘到谢清砚肩膀处。
不多时,一双手从谢清砚背后慢慢攀到他的肩膀,接着搂住了他的脖子!
浓郁芬香的花瓣香气萦绕在鼻尖,谢清砚吓了一跳,甩开身后的绯绯,直接站起来:“施主自重!”
“哈哈哈哈哈哈……谢清砚,你真是个呆子!”绯绯并不气恼,笑着说,“算了算了,你这和尚忒不经逗!不闹你了,你念你的经,我就在这儿,绝不吵你。”
谢清砚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整理了一下僧袍,又端坐着念起了经。
过了不知多久,绯绯实在听的无聊,她的心越来越乱。
她问道:“谢清砚,我有一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
谢清砚闻言,放下手里的书,回头回应道:“施主直说便可,只要我能解答的,一定……”
绯绯调笑道:“‘我’?你怎么不自称贫僧了。”
“……”谢清砚不说话。
绯绯摆摆手:“好了,谢清砚,这么长时间了,你到底修的是什么?”
谢清砚毫不犹豫:“心。”
“心?你倒说说,何为心?”
“真心者,离一切相,即一切法。”②
绯绯摇头:“听不懂。”
“真心像一面干净的镜子,本身没有任何画面,但能照出世间所有景色,真心本身不被任何表像所迷惑,但人心有异,看到的景色皆不相同,我所修之道,就是无我,跳脱出一切束缚看待本心,看待世界。”
“你说的太麻烦了,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施主,世间万物本就没有意义,我所求的,只是内心的平静罢了。”
绯绯抓到关键词,看看谢清砚,把手伸了过去,贴在谢清砚胸口,问道:“为什么?你的心不平静吗?”
手掌传来心跳。
谢清砚拿开绯绯的手:“是,我心不静。”
绯绯老老实实蹲在一边,“我虽然一直在寺庙,可我偶然听一两个小沙弥谈论,说你生在一个很富有的家庭里,是个纨绔少爷来着,结果突然就入了佛门,你在做和尚之前,遇到了什么?心又为何不静?”
“我曾跌进一水池,那时候,我看到了池中因我的跌落而惊慌四逃的金鱼,我忽然明白,金鱼一辈子都在这片池里,它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而我是导致那片池子被拆的祸首,我是他们突发的灾难。自那时起,我开始读很多书,但书救不了我,我总会想起池子的金鱼,于是开始读佛,试图静心。”
“那只是金鱼而已,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没有。我逐渐发现,我们跟金鱼没有什么区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皆任宰割。”
“为什么要任宰割,我们不能反抗吗?”
“自然可以反抗。只是,若对方比你厉害很多,你毫无还手之力时,你当如何?”
“那我拼尽全力也要争,我不会放弃的。”
“朝代更迭,日升月落,没有新鲜事物了,一切都发生过,一切都正在经历。你的反抗,你的挣扎,你的努力,到最后都会归为尘土,什么都不算。”
绯绯有些不理解,“照你这么说,我们做的所有事情都没有意义,都可以不做为,那世界上为什么有‘我们’的存在呢?如果什么都没有意义,那为什么‘我们’还存在着?”
“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因心成体”。③世间所有因果,甚至于尘埃,都是‘心’的显现。因为我们有‘心’,所以我们存在。“正因有‘心’,你我此刻的存在,方才有了意义。这便是我修行之始,亦是终点。”
绯绯似懂非懂,她不再争吵,只是喃喃道:“你们人的道理,真是复杂……比长出第一千朵花还要难。”
“……”谢清砚想了一会,像是下定了决心:“你天性纯良,未经教化,可愿跟我一同学习?”
“啊!真的吗!”绯绯喜不自胜,她不管学什么读什么,她只听见了“一同”二字,一同不就说明谢清砚把自己当朋友了吗!
她赶紧点头,生怕谢清砚反悔:“我十分愿意!”
自那日后,谢清砚的修行日常里,多了一项非正式的任务——偶尔需得应付绯绯千奇百怪的问题,并尝试用最浅显的方式教给她佛经中的故事和道理。
绯绯虽常听得一知半解,却兴致盎然,她开始学习更细致地观察谢清砚,观察寺庙里的其他僧人。
她发现,谢清砚即使是对待爬过案角的一只小虫,也会小心地将其引到一旁,而不伤其性命。她发现,当他注视一朵花、一片叶时,眼神又会变得无比专注和清澈。
这些发现让绯绯感到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觉得,谢清砚虽然整日把“无我”、“虚妄”挂在嘴边,其实却比任何人都更认真地在对待“活着”这件事本身。
她不再总是追问那些大道理,有时只是安静地陪他坐着,看他诵经、写字、劳作。
偶尔清风拂过,她会悄悄让几瓣最新鲜的桃花落在他正在抄写的经卷旁。
谢清砚依旧常说她“扰他清静”,却也不再真正驱赶她。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一个依旧恪守清规,一心向佛;一个依旧天真未凿,似懂非懂。
*
绯绯几乎整天都在谢清砚跟前。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谢清砚坐在廊下擦拭佛龛。
绯绯就趴在不远处的栏杆上,也不说话,双手托腮,两条小腿晃呀晃,目光毫不掩饰地追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谢清砚,”她忽然开口,声音又轻又软,带着点好奇,“你们和尚擦佛像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呀?”
谢清砚动作未停:“涤除外尘,亦拭心尘。”
“哦……”绯绯拉长了调子,忽然凑近了些,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檀香。
最让谢清砚无所适从的是在藏经阁。
他在高耸的书架间寻找一卷经文,指尖刚触到书,一只素白的手也恰好伸向同一处。
隔着书架的空隙,他看到绯绯亮晶晶的眼眸,带着点狡黠的笑意。
“好巧呀,谢清砚。”她声音压低。
谢清砚迅速收回手,后退半步,垂下眼:“施主请便。”
绯绯却不肯放过他,绕过高大的书架,走到他身边,仰头看他微微紧绷的侧脸:“可我找不到呀,你帮我拿下来好不好?”
谢清砚无奈,只得依着她模糊的指示,一本本找过去。
她就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呼吸浅浅地拂过他僧袍的袖角。阁内寂静,良久,他终于找到一本符合描述的书,取下递给她。
绯绯有些发愣,没有接过。
书“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哎呀!”绯绯低呼一声,立刻弯腰去捡。谢清砚也几乎同时俯身。
两人的头猝不及防地轻轻磕在一起。
“唔……”绯绯捂着头。
“抱歉。”
谢清砚直起身,耳根不受控制地漫上一层红。
绯绯揉着额头蹲在地上,捡起经书,方才的大胆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点羞窘和莫名的欢喜。
“没事呀……”她抱着经书,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蹦一跳啥离开了。
当天晚课,谢明砚诵经的声音比平时更沉,等僧人们都离开了,他依然在默默诵经。
他的心不静。
夜里入睡,眼前总晃动着那枝被扫入落叶中的桃花。
佛珠静静躺在枕边,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还残留着白日的温度。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
窗外,桃花深处,隐约传来一声极轻极满足的偷笑。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银般透过窗棂,洒在谢清砚简朴的床上。
他并未入睡,只是闭目默诵心经,试图驱散白日里那些不该有的纷扰杂念。
忽然,窗棂“嘎吱”一声轻响。
一道纤细灵巧的身影毫无预兆地翻窗而入,裙摆带落几片桃花瓣,轻盈地落在室内。
谢清砚倏然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
绯绯就站在他床边,微微歪着头,奇怪地问道:“嘿!谢清砚,你怎么还没睡觉?我也还没睡呢!你们和尚也要熬夜想心事吗?”
“……”
谢清砚一时语塞。
他该如何回答?
他只能维持着躺卧的姿势,身体却微微紧绷,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夜深了,施主不该来此。”
绯绯才不管他的逐客令,她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趴到床沿,借着月光仔细看他的脸:“你该不会……还在想你的金鱼吧?”
她的话语大胆又天真,带着妖类特有的直白。
“没有。”谢清砚道:“夜深了,施主若无事还请快些离开。”
“好了好了,怎么一上来就要赶我走,我不逗你了还不成吗。”她摆摆手,一副大人大量的样子,随即又兴致勃勃地说,“我是来告诉你,今晚的月色特别好,桃花开得比白天还香呢!你整天闷在屋子里念经打坐,多无趣呀。要不我带你出去看看?就一会儿!保证不会被其他和尚发现!”
她说着,眼睛充满期待,甚至伸出手,想要去拉他的衣袖。
谢清砚道:“不可。”
窗外月色确实很好,桃花香气也的确诱人。
但眼前的少女绯绯,比桃花要耀眼的多。
①出自《华严经·普贤菩萨行愿品》 。
②③出自《楞严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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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日·澄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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