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啊等,等啊等。
日升月落,朝阳落尽,一切成空。
山谷里,桃树种下了。
谢清砚在旁边搭了个茅棚。
一日。
一月。
一年。
桃树抽新芽,又落叶。谢清砚坐在树下,念经,或者不念,只是看着。
他等。
等一个穿着绯色衣裳的姑娘,会从树后跳出来,笑嘻嘻喊他:“和尚。”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风来过,雨来过,雪也来过。
公主派人送过几次东西,他收了米粮,退了金银。
宫仆见他青衫旧了,头发长了,问:“法师还不回寺吗?”
他摇头。
目光依旧在那棵树上。
他像曾经在寺里擦拭佛像一样,精细地照料者桃树。
那是在桃树种下的第九年,或许是第十年?
谢清砚已不太刻意记日子。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的年轻沙弥,找到了这里。
“观彻师兄。”他双手合十。
谢清砚正在给桃树松土,闻声顿了顿,直起身。
他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孔,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不顾一切要入佛门的自己。
“师父早已圆寂。”他说,语气带着敬意与惋惜,“现任方丈是当年的慧明师兄。他一直挂念着您。方丈说,若您在外漂泊累了,尽可回来。过往种种,皆可揭过。”
年轻比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棵过分繁茂的桃树,寺里关于观彻师兄与桃花妖的往事,仍是私下里偶尔会谈及的禁忌。
谢清砚沉默了。
他看向自己的手,沾着泥土,早已不复当年捧经时的洁净。
僧衣早已换作粗布衣衫,发丝随意用树枝束着,散落几缕在额前。
回寺?
那个他自幼成长的地方,有清晰的戒律和指引。
回去,意味着重归一种……“正确”的道路。或许,还能在青灯古佛前,求得内心的真正平静,斩断这无望的尘缘。
但几乎同时,他耳边仿佛响起了极轻的呼唤——“谢清砚”。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年轻的比丘,落在沉默的桃树上。
“多谢方丈好意。”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缓慢挤出。
“此道,已非我所求。”
小沙弥有些愕然:“师兄!佛法可端正心态,祝您脱离苦海,乃是解脱正道。您何必困守于此,执迷于……”
“执迷?”谢清砚轻轻重复了一遍。
“小师父,你可知,佛说慈悲。”
“佛亦说,众生平等。”
“我曾以为,皈依佛门,便是斩断一切情缘,超脱物外。可……若连眼前所有的真实感受都要摒弃,是为了什么呢?”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那冥冥中的存在。
“我的道……”他再次看向桃树,目光变得柔和而坚定,“或许,就是脚下这片土地,和这棵树。”
沙弥张了张嘴,却在对上谢清砚那双眼睛时,哑然了。
最终,他深深一躬,转身离去。山谷恢复了寂静。
谢清砚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回寺,回头是岸。
留下,执迷不悟?
何为“迷”?
心甘情愿也叫“迷”吗?
他走到桃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坐下,闭上眼。
经文在心中默念着,他只祈求,若真有轮回,若真有因果,能不能也让他等来一份结果。
佛,在他心里,不再是需要摒弃七情六欲的存在。
它化作风,化作雨,飘散在世间。
……
不知道多少年,谢谢砚的青丝变白发,背都有些佝偻了。
且,公主薨了。
公主曾问他:“等到了吗?”
“没有。”
“你不后悔吗?”
“不悔。”
“真傻。”
消息传到山谷,已是半月后。
谢清砚对着皇城的方向,静坐了一日一夜。
山谷岁月,无声流淌。
谢清砚的茅棚塌了又修,修了又旧。
青丝彻底变白。
他不再年轻,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早年记忆的佛经也逐渐忘却。
他突然明白,原来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只能在经历时细细感受,方才知晓其中奥妙。
桃树依旧在那里。
花开的时候,灼灼其华,开得极美极盛。花落的时候,悄无声息,一地绯红,慢慢陷入泥土。
除去绯绯这个身份,它似乎只是一棵普通的,生长得特别好的桃树。
偶尔有樵夫或猎人误入山谷,见他独居于此,与树为伴,觉得怪异。
樵夫问他:“你在等什么?”
他答:“等一个人。”
“等谁?”
“一个故人。”
“故人是谁?”
“绯绯。”
“等多久了?”
他默然,抬眼看了看桃树粗壮的枝干,轻轻摇头:“记不清了。”
他是真的有些记不清了。
最初的那些年,每一天都清晰无比,绯绯的一颦一笑,都在眼前。
后来,记忆像是山间雾气蒸腾,有些细节模糊了,只剩下一种等待的感觉。
在这等待中,他渐渐安宁下来,他有许多年都不再想起金鱼了。
不再。
他的心彻底静了下来。
他每日清扫落叶,为桃树除去杂草,从溪边抬水浇灌。
他对着树说话,说今天的太阳,说湖里的鱼,说山里的鸟。
他知道她可能听不见,但他总觉得,她就在那里,只是睡着了,需要人陪伴。
有时,他会想起在福德寺的日子,想起戒律堂的鞭子,想起方丈失望的眼神。
他不后悔。
若重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这么做。
……
五十年过去了。
谢清砚的头发还是白的。
背更佝偻了。
他有了白胡子,动作慢了下来,但每日照料桃树的习惯,雷打不动。
那棵桃树,似乎比他更耐得住时光,依旧枝繁叶茂。
只是,花开得渐渐不如从前繁盛了。
结果也少了,稀稀疏疏的几个,挂在枝头。
他常常坐在树下,一坐就是半天。
他的前半生由佛法古灯组成,后面则全部是等待。
他不确定绯绯是否会醒来,也不再执着于重逢。
他只是在这里,陪着这棵树。
……
又不知多少年。
谢清砚很老了。
他需要拄着拐杖,才能慢慢走到桃树下。
他的手布满老年斑,颤抖着抚摸那粗糙的树皮。
树也显出了一些老态,有一根主要的枝干枯死了。
他看了很久,拿来工具,小心翼翼地将枯枝锯下。
他的眼睛花了,看东西朦朦胧胧。
耳朵也背了,山风的声音变得遥远。
但他总觉得,能听到一种极细微的,如同呼吸般的声音,来自桃树的深处。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没有恐惧,只是看着桃树,目光温和,如同看着一个老朋友。
……
那一天,终于来了。
他躺在屋子里,气息微弱。
窗外,是那棵沉默的桃树。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绯色身影,就站在树下,对他巧笑嫣然。
他努力想睁大眼睛,那身影却消散了。
他艰难地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气息断绝的瞬间,窗外那棵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桃树,无风自动。
最高的一根枝梢上,一朵绯红色的桃花苞,瞬间绽开了一瓣。
仿佛耗尽所有的力气。
山谷寂静。
没有回应。
他终究没有等到她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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