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落越密。
巡察司门前石阶洁白如洗,雪被踏得发亮,两旁朱漆门扉在风雪中紧闭,透着一股冰冷肃杀。整座衙署笼罩在沉静中,唯有门口两尊铜狮泛着乌光,仿佛也在凝视着出入者的命数。
谢时鸾走出巡察司,足下踩出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他撑着那柄墨绿藤伞,立在门前青砖石板上,寒风卷雪而来,冷得脸颊隐隐生疼。他未动,仿佛整个人都与这座城融为一体,只余一双眼,在寂静中沉思着什么。
北郊驿连环命案,三死无伤,皆为旧臣之后。藏风阁手段残酷,从不留活口,凶手显然有意为之,却又不急着掩盖痕迹。
他目光扫向巡察司的高墙,脑中缓缓浮现顾清宴的神情。
——那人太稳了。话不多,但每句话都是钩子。
谢时鸾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抹看不真切的笑。他将伞收起,拎着包袱离开主街,径直拐入一条南巷。
这条巷子他熟,十年前常来,如今却早物是人非。巷尾一家名叫“梧竹小居”的客栈还开着,店主换了人,却仍保留旧名。
他步入店中,炉火微红,木地板吱呀一响,仿佛一声叹息。
店内布置简单,数张木桌靠墙摆放,窗棂透着斑驳光影,角落几盆翠竹随风轻晃,透出几分江南小院的清寂。厅中正有三四名食客,有人喝粥,有人围炉烤酒,谈笑声虽低,却也掩不住人间暖意。
柜台后的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身材干瘦,神情清醒却疏冷,见他进门只是瞥了一眼,眼中带着做惯小本买卖人的老练审慎。
“掌柜,来间上房。”他开口,语调低沉。
他声音虽轻,却穿透了整个厅堂,几名食客齐刷刷看了他一眼,却又迅速低头,各自饮茶,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那跑堂的小二十七八岁,个头不高,正端着茶壶出来,听见吩咐刚想抬头搭话,却对上谢时鸾一双冷淡的眼。
伙计正欲打量他,却被他一眼瞥回去,那一眼凌厉锋寒,让人忍不住低头。
“在下谢时鸾。”他亮出令牌,巡察司协查文印,一眼吓得小二应声而去。
房间清冷,窗外风声如刀。谢时鸾洗了把脸,把包袱放在案上,慢慢将剑摆平,取出几页纸。
那是他一路打听到的案情资料,还有顾清宴送来的补件。纸张上还残留着冰霜,他用指腹轻轻抹去。
三人死于夜间,无声无息,皆为男丁,年纪在三十五至四十之间,无家眷同行。死相狰狞,皮肤浮现冰痕,心肺被剖。
他轻声念:“不夺钱,不劫物,精准出手。”
案情如寒雪般沉冷,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一桩残酷杀戮,死者身份特殊,便平添几分朝野震动。
但谢时鸾却从未将这三人仅视作“受害者”。
在大多数人眼里,这分明是冰冷无情、手法诡异的连环杀人案,是天底下最阴毒的江湖仇杀。而在他看来,却如同旧日秘卷中记载的血阵之术,每一刀、每一物件的处理,皆隐含某种秩序、某种目的。
他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
房间不大,四角堆着些陈旧器具,一面挂壁镜已锈斑点点,窗外是层层叠雪,风吹树枝,在窗棂投下斑驳黑影。他站在灰光映照下,影子微斜,身形清瘦挺拔。
谢时鸾望着窗外低声道:“藏风阁从不做无意义之事。”
他脑海中浮现出十年前那桩惊动皇城的“天牢献阵案”:三人连环杀、剖心取气、雪夜献阵。案发当夜,朝中大臣惊惧若狂,坊间百姓闭门不出,血在雪地凝成图形。
那年他不过十四,却在大雪中悄然立于人群之末,缩在破旧袍角里,双手藏于袖中冻得发红,却一动不动。
他周围是聚集看热闹的百姓,孩子在大人怀里哭闹,老者低声念叨,商贩悄悄合起摊布,却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小小身影——瘦削、沉默、眼神呆滞又带着彻骨的清醒。
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刑场正中的火盆,那里燃烧着象征他家族荣耀的漆黑铁徽,火焰舔着木炭,发出“啪啪”的碎响,仿佛在笑。他的唇线绷得极直,呼吸微颤,却不哭、不叫,连睫毛都没抖一下。
周围雪落得更猛了,地面已积得半尺,他站在人群外头,像个被世界隔绝的影子。
如今这模仿而来的手法,让他后背生寒,也让他嗅到了“那批人”的回归气息。
——若他们真的回来了,长安将再无宁日。
谢时鸾指尖顿了顿。
他拿起纸笔,列出三人信息,分别为原礼部尚书长子、御史中丞之弟、兵部旧将外甥。他们的父辈在十年前清洗中被诛,连坐流放或死于狱中。
三人凑在同一个驿站,是否偶然?
他画了一条线,心思已成雏形。
他回忆起昨夜翻阅案卷时,一段细节曾被旁人忽略:其中一名死者曾于案发前三日,向驿站索要另一间空房,说是"夜里太吵,需静养"。而根据另一名死者的投宿登记,正是安排在他邻房。
谢时鸾当即察觉不对,那驿站地处荒郊,夜里除风雪几无声响,寻常人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他当时只随手记下,如今连缀成线,越发显得其中隐有暗号或彼此接应的意味。
他俯身在纸上重描了那两人房间的位置与时间,按宫廷画卷的思路勾出两点交集——这像是一场约定,却在同一晚变成一同殒命。
“凑巧过头了。”他低声道。
他大致推断:三人或并非偶然同宿,而是有人以“重修旧案”为由引他们入局,一手设伏,再以杀人阵法将其封口——若属实,幕后之人必掌握这些旧臣家底,极有可能与当年抄家案有关。
而这一切,正是谢时鸾回长安真正的目标方向。
翌日清晨,他身着常服,换上浅灰锦袍,暗纹藏青,腰系白玉,气质温文之中多出几分端谨。他掩好长剑,步入北郊驿。
驿馆外风雪未化,门前残雪中残留三串脚印,经风一吹已半虚无。守门的驿卒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神色憔悴,一见他出示文书,立刻将他引入案发房。
那是间边厢客房,屋内干净得过分,连桌角灰尘都已擦净。
“你们打扫过?”谢时鸾目光一凝。
“回大人,摄政府昨日派人来看过,说要上报宫中,所以……下官不敢违令。”
谢时鸾微皱眉。
摄政府插手——说明这三人牵连已引起皇权震动。
他俯身查床脚,掀开床褥一角,果然发现一小撮蜡灰,还有几点极细的针痕。
这不是普通刺杀,这是布阵。
他轻轻抬手,顺着风向举香,用的是藏风阁密识中的识阵香。青烟一转,在空中游出一道极淡的螺旋。
——动过风阵。
这说明凶手懂得布风隔音,使死者临死之声不泄半点。
“你在房外可听过什么?”他回头问。
驿卒摇头:“夜里静得很,属下就在对面喝茶……可什么都没听见。”
“那尸体送哪了?”
“刑部太仆寺送往冷藏院。”
谢时鸾起身拂尘,道:“你们做得好。”
那人一愣,不知是讽刺还是褒奖。
谢时鸾却已转身出门,身后风声吹起他衣摆,他衣袍猎猎如鹤。
他步入街头,雪色未融,心头却升起一线火意。
——这事,比他预想的更深。
顾清宴给他的只是“协查”,却没说摄政府已插手。
谢时鸾眯眼望天。
——果然,你想借我破局,又防我落子。
“顾清宴,”他低声道,“你若真是执棋人,别下得太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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