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沥的雨水滴在青砖上,回弹起喷射状的泥水,溅向一双做工精良的鞋面上。
雨水打了多久,那个着黑色皮鞋的男人便静静伫立了多久。
他撑着一把黑伞像一尊雕塑般隐在拐角,伞面并没有打正,雨水顺着斜面浸透了一边肩头,浅蓝色衬衫恍若透明般露出里边肌肉的纹理。
可他浑然不觉,捏着伞柄的手用力到青筋凸起。
伞下是一张透着冷峻意味的脸,散去了平常的温润。
凌乱的发丝微散在额前,一双黑眸泛着冷意,透过雨帘注视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易颐。
他沉默地看着,想把灵魂从身体里抽离,成为行尸走肉便见不到也听不到眼前的一切了。
易颐悲痛欲绝的画面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从见到易颐的第二面起,她的眼里总是为那个人盈满泪水。
她的沉寂不语是为了那个人,激动崩溃也是为了那个人。
哪怕他见过了好多次,每次见到都觉得刺眼,但他都忍耐了过去。他每一次都谨记自己的朋友角色,不逾越不干涉,只在她需要帮助时伸出援助之手,谋取那一丝的感激之情。
他总以为他能习以为常,但是当这种画面又呈现在他眼前时,他的心里就像有万千只蚂蚁在啃食般疼痛万分。
他的理智告诉他要扮演好他的角色,贴心、温柔、助人为乐才是他身上的标签,此时应该靠近她温暖她,让她依赖上,这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可是身体却唱着反调,他的脚步挪不了一点。
他实在是有些嫉妒,嫉妒到想要坦诚他的心思,想要告诉她,他陈弛冗有多爱她,爱她爱到那么卑微。
可是他不能,他沦落到只能站在角落里窥伺,连明目张胆的爱意都不敢泄露。
因为他知道,一旦他露出一丝的喜欢,他们之间怕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他第一次尝到挫败的滋味,这是他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的眼眶微湿,鼻头也透出红意。
情之一字确实难解。
她到底喜欢那个人什么,是他的脸……还是他的性格?
陈弛冗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装束,浅蓝色衬衫、白色西裤、黑色皮鞋,这三样都是他往常惯穿的,带着商务感的正式,不是那个开朗的少年平常喜欢的穿着。
应该……也不是她喜欢的穿着。
他本是想借着朋友的名义慢慢接近她,他相信日久生情终究能有结果,但是她自我保护的壳实在是坚固,他找不到可以攻克的地方,唯一柔软的心房也只为那个人张开。
那么,如果他朝着那个人靠近,不论是言行举止还是穿着打扮都模仿那个人,是不是她的心房里也会有他的位置。
如果只有这样才会让你对我有一丝余光,我也会甘之如饴地扮演他。
他这段时间其实有在打探那个人,他实在好奇这么一个人是有什么样的魅力能让易颐如此的死心塌地。
上次司机只是简短地打探了一些浅显的,譬如年纪、籍贯、学校以及长相。
这些不足以构成一个人的性格。
真实的性格是由成长的经历一点一点塑造成的,只有他长大的地方才能彻底了解一个人。
他从来不做没有准备的事情,从他决定跟着易颐来海城时,他便有了打探那个人的念头,只不过侧重点从寻找那个人的不堪到转变成发现那个人的闪光点。
他近半个月日日借着开拓航线和生意的由头,走了不少的地方,又混入人群搜集了不少资料。从长相、经历、性格、字迹甚至还有一些细微的小动作和口头禅,他都没有放过,他方方面面在了解那个人。
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自认为各方面在同龄人中算是出色的,可他不敢说他比那个人更好,这个更好不是事业或者是长相这方面的,而是性格。
他的家庭关系复杂,几房子女都盯着偌大的家业,家里奉行的教育便是想要的就要费劲一切心思去得到,不论你是长子长孙还是庶子偏房,都是一样的教育。争不到最好的资源,就只能吃点残羹剩饭,没有人会有怜悯。长期的磨练和时刻的精神紧绷让他收起了性格里的棱角,挂上温润的面具,压抑着个人的偏执成为他人眼里的合格继承人。
他是胜利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夜深人静时涌出来的戾气和阴郁从来没有消散过。
从淤泥中挣扎出的花才会更向往璀璨的阳光。
易颐对于他来讲便是那束阳光,而那个人对于易颐而言就是一轮太阳。
他不难理解易颐的崩溃,见识过太阳的光明温暖后再沉入无尽永夜的冰冷,再冷静的人都会变得疯癫,尤其是易颐这样家庭复杂,亲情淡薄的家庭,那个人对她更是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他嫉妒又感同身受。
那么既然她钟爱的是那轮太阳的,那他就变成太阳,她就会喜欢他了。
……
他朝易颐走去,撑着伞蹲下,西裤因为蹲姿裹着腿显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尽量忽视西裤紧绷的不适,把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人身上。
“怎么又变成这幅狼狈模样。”他试探性地拿手轻轻摸摸她的头顶,多了一些熟稔的味道。
感受着头顶轻柔的抚摸,她不受自控地抓住那只手,抬眼看去。
通红的眼睛里有着期待在闪烁,随即又失落,原来是他呀。
她松开手,扯出一抹苦笑。
想什么呢,人怎么会死而复生,也是两个完全不相像的人她怎么会混淆在一起。
又是这种表情,从期冀到失望,他没有错过她的一丝眼神的变化,那份期冀从来不是给他的,给他的只有失望的表情。
他再三说服自己,只是替身也可以。
但是温润的面具也有了一丝破防,说和做始终是不一样的。
“我带你回家吧,你的伤需要妥善的处理。”
易颐摇头,“我不回那里,那里不再是我的家了。”
易家在她眼里是个吃人的牢笼,她不愿意再成为牢笼里的囚犯,没有自主权没有话语权,只是一个货物般用来交易换取易家的荣光。
“但是你的伤需要处理,去医院吧,医院比较放心。”而且他认为易颐除了身体上的伤更多需要心理治疗,只不过他没有明说。
他抱起易颐,兼顾着撑伞的手。
淋雨可能真的会带给人冷静,她没有先前的咄咄逼人,看着眼前的男人,替换他接过伞撑着。
人的脆弱总是不经意间透露出来,她被抱在怀里,脸颊贴着男人的胸膛,让她不自觉地想要依赖。
她说,“等伤好后,我想尽快离开这里去安城。”
“好。”陈弛冗应声。
这本就是下一步的计划。
接下来的日子里易颐在医院养病,碎瓷片从身上挑出后涂了点药膏没几天便有了愈合的迹象,伤口虽多但是口子不大,大多数是小伤口,只是血流得骇人而已。
最可能会留疤的倒是她脸颊上眉骨那一寸伤口,伤到了皮肉,简单处理过后又沾了雨水,想要完好无损那是很难的了。最好的结果就是留下发白的一道小伤疤,平常隐在眉毛间不仔细看也瞧不太出来,不过总是女儿家的脸,医生还是缝了针又留了最好的药膏,就看她自己的愈合能力了。
这期间张家父母看望过几回,倒是易家父母作为亲生爹娘却没有来看望易颐一眼,反而是陈弛冗主动去了一趟易家,跟易老爷两人聊了许久,两人不知讲的什么,倒是宾主尽欢地分开。
而最后这场干亲,就像一场闹剧一般还是没有结成。
本来这是张家父母对易颐以后的保障,但是易颐迈不开那道坎,实在不愿意,张家父母见了也只好作罢,总以为会有异议的易老爷也没有意见,不知道是不是陈弛冗和易老爷达成了什么共识。
日子平静起来,倒是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陈弛冗在窗边看翻看着易颐的病历本,他的手指划过一行龙飞凤舞的字。
“中度偏重度抑郁症伴随中度焦虑,建议持续性药物治疗及心理疗养。”
抑郁和焦虑。
他合上病例本,望向远处。
远处的少女捧着一本医书在请教医生,眉宇间满满求知欲,每一个表情都散发着蓬勃生长的生命力。
这样的意易颐有别于之前的她,之前的易颐脆弱、尖锐又没有求生意志。
但现在这样有生命力的少女,也会被诊断出这样严重的心理疾病吗?
陈弛冗敲着右手食指思考,没几下又停下了动作,改成揉捏着右耳耳垂。
这不是他惯常思考的动作,揉捏耳垂过于小家子气,动作幅度太大会被看穿不利于在商场中交锋。
但那是那个人思考的小动作,他在学着那个人,一步步伪装成他。
而易颐……
陈弛冗突然一笑,不敢置信地想到了什么,升起了些同病相怜的共感。
原来她也在伪装,只不过和他不一样,他伪装成另一个人,而她是在伪装成一个正常人。
作为即将要救治病患的人,不能有心理上的疾病,至少不能被人轻易识破。
他仿佛能透过她看见她在黑夜里辗转反侧,一遍一遍说服自己要赶快睡觉不要多想,一个人在夜里忍受疾病带来的痛苦,又徒劳无功地整日整日睡不着,捱到天亮又强迫自己提起精神。
遭受痛苦,克服痛苦,化解痛苦。
她远比自己想的还要坚强。
没有人能轻松得到想要的,他是,她也是。
他拿着病历本起身。
那上面的字眼过于碍眼,得和医生好好沟通一下,不能让她的努力被一行文字给束缚住。
他要成全她,也是成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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