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长,这银子,恐怕不够。”
许青和纳闷,“怎么会?”
“依照属下的所见所闻,挂悬赏令和报案这两套流程走下来,至少要一百三十多两。”
一百三十多两?!
她鲜少有机会直接和府衙打交道,只听手下的走商运货的管事抱怨过,取路引文牒之类格外麻烦,常要用银子打通门路,长年累月,耗费颇多。
不曾想,旁的事项也能让官府用来大肆敛财。
而且,“报案怎么还要钱?”
侍卫难掩哀色,“要的,不说后续的查案、抓人、审案、判案,光是报个案,从进门到出门,一路打点,就要十多两银子。”
许青和一下子站起身,左腿泛疼,疼得她眉心微皱。
见侍卫和旁边的丫鬟都被她吓得低眉缩肩,她忍下惊怒,坐回轮椅上。
“如此一来,民间尽是不平事,有钱报案的却没几个,县尹可真是落了个清静。”
无人敢接话,房间里几乎落针可闻。
离着她最远的丫鬟没忍住,说:“也,也不能全怪县尹大人。”
悄悄抬眼,见许青和没生气,继续道:“咱们地界偏僻,从前是不兴这些的,去年县尹去赴一位大人的寿宴,摔得鼻青脸肿,回来之后,县衙就变得处处要钱了。”
听罢,许青和沉默了,无奈轻叹。
就凭这丫鬟肯为县尹说话,虽不能断定他是个好官,至少从前行事略得民心。
那些不义之财,大概是用以供奉上头了。
她还急着赶路,这个闷亏,只能先吃下。
“算了,我给你写个凭据,盖上私印,劳烦多跑一趟,代我去钱庄取一百四十两,务必把事办成。等你带着钱庄的凭条和官府的文书回来,我有重谢。”
“不敢不敢!这都是属下该做的。”
侍卫放下整袋银花生,小心翼翼接过凭据揣好,施礼告退。
笔墨犹润,许青和取纸,又写下几封信。
一封给她父亲靖阳侯,仇染且不管,李槐的事得让父亲知晓,也理应由他处置。
再一封写给长陵的大伯和大伯母,让他们知道李平威等人的作为。
还有一封给一位许氏族亲,他在监察院任职,现在是北仓州监察司使之一,虽然不能直接管到中州岩陵郡,但将此间事说与他,于百姓会有助益也说不定。
他年长博闻,或许能给她一些建议。
再来一次,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提着剑杀去衙门,以武力震慑蠹虫。
刚把信封好,屠四带着人来到门口,他面带沮丧,“会长,人死了,他嘴里藏了毒,我一转身就,唉,什么都没问出来。”
“……罢了。”
真到她该死的时候,做了明白鬼也不会比糊涂鬼待遇好些。
若是商场上对家派来的人,就见招拆招。
“屠四,帮我把这些信转交给商会的管事,等他们去送粮或运货的时候,顺道帮我转交。”
屠四接过,看了看信封,应下。略一踌躇,道:“那人死之前,我隐约听见他说什么‘不该给前线送粮’,可我屠四阅人无数,他九成九是个西北军的兵。”
闻言,许青和并不意外,看到他纠结不解的眼神,沉默着未接话。
“您感念昔日威远侯援护许侯之情,给西北边的军队送粮,不会还反招人恨吧?”
这可说不好。她靠在轮椅上,神色有一瞬疲惫和茫然。
“威远侯守的那片地方,一百五十年前属于西边的昭国和北边的雍国,他们家用三代人扛住了两边夹击,守得很是辛苦。”
“连年战乱,百姓和将士过得也很苦,昭国和雍国逐渐繁荣昌盛,而我大邺……有些人趋利避害,更期望战败,归属大昭和大雍。”
他们也只是想过太平日子而已。
可大邺如今四面楚歌,一步也不能退。猛虎垂暮,稍一示弱,便会引来豺狼瓜分。
大邺邻国众多,纵使早年间丞相与祈国订立的盟约仍在,不久前南边的晟国被定王打退,边境仍有多方来犯。
“原来如此。”
屠四听完,不知该说什么,索性提起枯柳医馆,“那位小兄弟也该醒了,您现在要不要去看看?我这就去准备马车。”
“好。”
元气大伤,哪有那么容易醒。不过,她想这会儿就去看看。
同生蛊已解,恩也还了,伤好后,他就要走了吧。
“对了,咱们要不要叫上那位蛊师?”屠四走到门口,顿住脚步,回头询问。
“不必,让他留在客栈休息吧,派几个人保护。”
要是去了正好碰上往生门主醒过来,不免有些尴尬,恐怕会生出事端。
待此间事了,她会派人送他去长陵。
不知是谁提前清扫了路上的积雪,马车一路畅行,直达枯柳医馆旁边的商铺。
承影和往生门主依旧昏迷着,还没有要醒的迹象。孔穿金和孔戴银守着,不见左辞誉的人影。
仔细看过两人的状态,她交代屠四留下照看,转身往工匠们正在修补的枯柳医馆去,想再问问广元功的事。
丫鬟和侍卫送她进门,被她打发回屠四身边。
左辞誉忙得脚不沾地,一边要整理瓶瓶罐罐和半梦半醒的群蛇,一边要监督里外的工匠,指挥他们按照房子的原样修补。
许青和一进门,便被他推到火塘边。
“先等会儿,等会儿,有什么事等我忙完再说。”
她忍不住叹息,接着悚然一惊,不动声色地挪动轮椅。
一旁有条盘曲的金黄大蛇,不惧火光与热力,正好奇地看她。
“你这蛇不回去睡觉吗?”
左辞誉闻言,抽空转过来看一眼,眉眼间的焦灼被些许宽仁冲淡,“山里的倒霉孩子,来我这儿暂住的,不是我的蛇。”
“放心,不会咬你,它刚出生没多久,许是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
刚出生没多久?
看着它粗壮的蛇身,许青和不禁想到神佑村的蛇骨和那条黄金大蟒。左大夫似乎和它们有交情?
“它的父母呢?”
“母亲被抓走,父亲去寻仇了,走的时候刚好碰到我上山,就丢给我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洞穴。”
“……它大概等不到了。”
“啊?”
左辞誉没听清她说什么,一手一个陶罐,肩颈上还缠了三五条蛇,也无暇追问。
没听到她再说话,便全心全意专注手边的事了。
许青和在火塘边坐了半晌,烤得腿脚暖融融,连金黄小蛇都耐不住,回到了罐子里,左辞誉还是没能闲下来。
工匠们里外忙碌,她也不好当着他们的面大声追问广元功的影响。
正想着要不要先回旁边的商铺避一避飞扬的风雪尘泥,屠四出现在医馆门口。
“会长,人醒了。”
她看了眼抱着一罐蛇,隔着半堵墙,和工匠吵得正凶的左大夫,自顾自转着轮椅离去。
屠四上前来,帮她过门槛,推着她往旁边去。
刚进商铺的门,一道身影扑过来,屠四惊住,许青和下意识地出手防卫,一掌拍过去。
来人险险躲过,抓住她的手。
她这才看清,原来是承影,心中歉然,面上露出个心虚的笑。
孔穿金跑过来,原本是想扶一把突然从床上蹿起来的病患,见他负伤后还能如此灵敏地躲避,不由得心生敬佩,也忘了伸手。
承影不在意自己差点儿被误伤,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许青和一番,见她无事,松懈下来。
接着身形一晃,直直朝前扑倒。
许青和扶住他,脸颊被一抹凉软蹭过,不禁微怔,下一瞬,肩膀被重量一压。
屠四差点儿被吓死,“天爷啊!会长,快把人推开!”
孔穿金怕屠四下手没轻没重,赶忙过去接住人,偷偷瞄一眼许青和,见她红了脸,有些恍惚,但并没有发怒的迹象,悄悄松一口气。
他悉心照料多时,从伤处便可知晓,这小兄弟是实实在在地舍命护主,若是还没拿到赏,就先因为无心之失被会长记一笔,可太亏了。
“你们要杀我就干脆利落动手,何必如此折辱?!”
许青和抬眼,见孔戴银和几个侍卫围在床边,拿着铁链绳索,把床上的人捆得结结实实。
是往生门主。
“门主受了伤,还请暂留此地疗伤。若是嫌周身束缚太过,本小姐可以帮你斩断手脚,了却烦恼。”
“你!”往生门主气极,却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你不打算杀我?”
“我又不做你这种行当。”
他怒容未改,手脚倒是安静下来。
能留得性命,体面尊严也不是那么值得在意。
见他安分,许青和转而吩咐屠四,“去找左大夫来,给承影看看。”
嘱托如此,她的目光却全程避开了话中人,虚虚实实地落在别处。
屠四应声而去,立即有丫鬟上前为她推轮椅。
许青和不去看承影,只在炉边盯着汤药热水。水汽蒸腾,明明是热乎的,映在她出神的眸中,氤氲弥漫,好似秋时雾起。
她第一次遇见他,便是因为在深秋的晨雾里迷了路。
那时,她想和祖母学独门剑法,祖母不肯教,常常以她缺少一把好剑为由回绝。
几番寻觅,她偶然从百晓堂的人那里得知,在邺京偏僻的小巷中有一把剑,失落的古剑,承影。
那是祖母绝不能否认的存在,只要得到它,她再也不能被敷衍回绝。
她避开丫鬟嬷嬷偷偷出府,用自己当时所有的钱买下了这把剑,却在回府的路上,迷失在晨雾中四通八达的巷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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