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马车,宝诺绝望地蜷缩在角落,以为自己掉入无尽深渊,再也没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她年纪虽小,但明白这个牙婆的营生——
低价买回贫家女调习,教她们歌舞乐器,书画笔墨,长大些再卖给大户人家做妾,或秦楼楚馆为娼,供人玩乐。
摇摇晃晃的马车逐渐离开村子,牙婆肥胖的身躯堵着车厢,本就阴沉的光线被尽数遮蔽,宝诺的脸埋进膝盖,眼泪将裤子浸湿。
“哒哒、哒哒……”
紧凑的马蹄声由远至近,铿锵有力,像要踏破枯燥冬日的死寂。
“嘶——”
马儿高声嘶鸣,猛地停在车轿前,拦住去路。
刀疤脸看着来人面容青涩,只是个少年郎君,便粗生粗气问:“你谁啊,别挡道!”
“车里的小姑娘可是宝诺?”少年的声音异常冷静:“她是我妹妹,你们不能带走。”
听见这句话,宝诺缓缓抬起脸。
牙婆撩开轿帘打量一番,笑着跳下马车:“哪儿冒出来的哥哥?周氏将她卖给我做女儿,卖身契具已签订,你怕是来迟了。”
少年的眼睛像将明未明的天,深邃幽静,他没有理会牙婆的话,却是盯着黑洞洞的轿厢,隐约瞧见一个蜷缩的影子,瘦小,单薄。
“没听说这家还有儿子呀。”牙婆端详:“你想怎么着?”
“我是她表兄,这次专程过来接她。”少年收回目光,颜色冷冽:“人必须留下,不可能让你们带走。”
刀疤脸挽起袖子,凶相毕露:“小杂种,擦亮眼睛看看你在跟谁说话,老子的皮鞭可不是吃素的。”
牙婆说:“哎哟,你想赎人也可以,价格得另外谈。”
少年:“给个数。”
牙婆眼珠子转了转,抬手摊开五指:“拿得出来么?我看你还是先回去筹银子,反正她现在还小,接不了客。”
刀疤脸哼笑:“那倒未必,某些老爷就喜欢没长大的雏儿,你妹妹刚好符合他们的口味。”
少年的眸色愈发冷了几分,屏息片刻:“银子我有,先看看人,以免弄错。”
牙婆回头招呼:“姑娘,出来吧,你命好着呢。”
宝诺没动。
牙婆钻进去拽她下车。
少年也跳下马,乌黑斗篷将他衬得庄严而压抑,像冰天雪地里伺机而动的黑兽,来到她跟前:“诺诺,还记得昭颜姨母吗?我是她的儿子知易,前几年我们见过的。”
宝诺还是不说话。
牙婆催促:“怎么样,确认是你表妹吧?”
刀疤脸接话:“别说你们俩还真有点像,小丫头虽然灰头土脸,但仔细一瞧水灵灵的,就这个数让你赎回去都可惜了。”
少年谢知易仍旧没有回嘴,只是沉静地掰过宝诺的肩膀:“妹妹,你先背过去看风景,听见什么都别转过来。”
宝诺犹如提线木偶照做。
“什么意思?”刀疤脸警觉,两步上前,伸手想要抢人。
“蹭”地一下,长剑出鞘,冰冷锋利的剑刃瞬间砍断刀疤脸的手,猩红血液飞溅,光秃秃的一截断肢,血肉模糊。
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刀疤脸呆了片刻才惊恐大喊:“啊!!”
又是一剑,当胸贯穿。
刀疤脸倒地,面部狰狞,身体痛苦地扭曲。
牙婆亦想不到这个看上去干净斯文的少年竟会如此凶狠,恐惧地指着他,“你、你敢杀……”
没给她说完的机会,利刃抹开她的颈脖,一剑毙命。
宝诺僵硬的身体猛地抖了两下。
自称是她表哥的少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连杀二人。
他瞥着地上的尸体,就像瞥两条死狗。
长剑拨开牙婆的袖子,戳破契书,拿过来看了看,撕个粉碎。接着他用刀疤脸的衣裳擦干剑上的血,再插回剑鞘。
宝诺屏住呼吸不敢动。
一只冰冷大掌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睛,带她往前边走了几步,轻巧地将她抱上马背安置。
雪下起来,扑簌簌漫天纷飞。
谢知易脱了斗篷,把妹妹严严实实包裹。
“驾!”
他们马不停蹄离开此地,一路几乎没有停歇。
宝诺仿佛被劫持的哑巴默不作声。
傍晚时分残阳落尽,天是朦胧的天,山是沉默的山,远处江面渔火点点,四下幽静深邃,只听见鬼魅般的树影婆娑摇曳,寒风快要把脸刮裂。
宝诺累得睁不开眼,摇摇晃晃,一头往右边栽下去。
“当心。”谢知易手快,当即把人捞住:“很困吗?靠着我睡会儿吧。”他说:“很快就到下一个镇子了。”
宝诺听在耳中,却是强打精神直起背,试图保持清醒。
觉察到她的警惕和防备,谢知易心底暗自叹息,大概是害怕他这个杀人犯吧。
可惜没能坚持多久,实在太过疲乏,宝诺仍是靠在他胸前睡了过去。
清醒时已到镇上,他们在一间简陋的客栈落脚,没有沐浴的条件,谢知易让店小二打来两盆热水。
那斗篷浸了层雪水,皮毛都湿了,谢知易给她脱下来,挂在衣桁上铺展开。
一回头,只见宝诺缩着肩膀呆坐在床沿,身上穿着蓝灰色棉袄,花纹都旧了,大概好多天没洗,脏兮兮的,配上乱七八糟的头发,活像个小叫花子。
谢知易皱眉,将炭盆挪近些,又用铺盖把她裹起来。
她瘦得可怜,显得脑袋大,头重脚轻,即便穿着袄子也看出单薄,比正常同龄人要小上一圈。
不过如今兵荒马乱,乡下孩子吃不饱,自然瘦弱。
“饿不饿?一会儿饭菜就端上来了。”谢知易轻声说。
宝诺抓紧棉被发颤。
“这是……”谢知易小心拉过她的手:“冻疮?”
**岁的孩子,怎么会两手长满冻疮?十根手指和干裂的胡萝卜似的。
宝诺把手缩回去,对他的大惊小怪感到不解。
“你……还会说话么?”他终于问出口。
宝诺垂眼闷了会儿,点点头:“嗯。”
店小二提热水进来,谢知易让她先泡脚。
“双脚暖和了,身上就暖和。”
宝诺动作僵硬地脱鞋,谢知易蹲下来帮她,裤腿挽上去,猛地手一顿。
“怎么这么多伤?”谢知易愕然仰头。
青的紫的,还有用旱烟烫的。
宝诺绷紧四肢,好像露出伤痕是一种过错。
“那个女人……”谢知易突然醒悟,瞳孔震惊:“你的继母周氏?她竟然虐待你?!”
宝诺茫然望着他错愕愤怒的模样,这个人好像在关心自己?为什么?
谢知易胸膛深深起伏,先前找到她家,那周氏便理直气壮地说宝诺被牙婆带走,谢知易一时无法辨别真伪,以防找不到人丢失线索,于是并未对周氏做什么。
他现在真后悔,恨不能即刻回去把周氏千刀万剐。
最让人心酸的是,宝诺似乎对自身遭遇习以为常,以至于不能理解他剧烈的情绪波动。
谢知易掀起她的衣袖,果不其然,胳膊也遍布淤痕。
宝诺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丑,像破铜烂铁,异常丢人,于是愈发不知所措。
谢知易攥紧双手,强自忍耐克制,再慢慢松开,尽量言语温和,别吓着她。
“以后有哥哥在,不会让人欺负你。”
这话对宝诺来说就跟“天气真好”一样不痛不痒。
她内心防备之重,冰雪覆盖般难以消融,是面对暖阳也不敢伸手触碰,怕转瞬即逝,怕希望落空。
“诺诺,你看。”谢知易坐到她身旁,从香囊里摸出一只玉镯:“这是外祖母的镯子,你娘和我娘一人一只,几年前你娘把她的那只给砸了,还记得吗?”
那是三年前,宝诺才六岁,昭颜姨母带着谢知易千里迢迢前来与胞妹相见,因得知文家分崩离析,担心妹妹生活无以为继,特意寻到乡下探望。
可好容易见了面,姐妹两个却大吵一架。
宝诺母亲自尊心极强,被姐姐看见自己捉襟见肘的窘迫,崩溃个彻底,认为她在看自己笑话。
“别对我指手画脚!少在那儿假惺惺,我的人生用不着你评价!”
昭颜姨母脾气也很硬:“都什么时候了还犟嘴呢?我是你姐,爹娘都不在了,我不管你谁还管你死活啊?!”
“我说了不要你管!”
宝诺母亲将那只象征姐妹亲情的玉镯摘下,当着昭颜姨母的面给砸碎。
“从今往后你做你的厉夫人,我当我的乡野农妇,各安天命,老死不相往来!”
……
“我娘把碎镯子捡回去,找能工巧匠用金饰修复好了,你看。”
谢知易递给她。
宝诺拿着玉镯才想起不对劲,据她所知昭颜姨母嫁给一位姓厉的江湖人士,表哥大名厉随野,字知易,可他与客栈老板交流却自称姓谢。
“姨母呢?”宝诺哑声询问。
谢知易垂下眼帘静默片刻:“她不在了。”
宝诺屏住呼吸。
“我如今随母亲姓谢,以后你跟我一起生活,为方便起见,也得姓谢,好吗?”
宝诺对此倒没什么异议,文淮彬不配为人父,她丢掉他的姓,并无任何负担。
“三年前那次决裂之后两家彻底断绝往来,我和我娘都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谢知易问:“小姨去哪儿了?”
宝诺暗淡的眸子盯着热水中自己长了冻疮的脚:“和姨母吵完架没多久,她就走了。”
谢知易默然片刻:“小姨父何时死的?”
“半年前。”
“小姨父不在以后,周氏开始打你?”
宝诺摇头。
文淮彬还在的时候,周氏就开始打了。
没说出口的话,谢知易却都能在她的沉默中听懂。
“不必难过。”他宽慰道:“天底下的父母并不都爱他们的孩子,有的更如畜生一般,只是披了张人皮在世上行走罢了。”
他在说谁,语气怎么突然变冷?
九岁的宝诺有些糊涂,不明所以望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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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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