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吃过晚饭,简单洗漱之后便熄灯歇下。
宝诺睡在床铺里侧,谢知易将汤婆子塞到她脚边,身上暖和,冻疮却开始发痒,痒得她睡不着觉。
谢知易合衣躺在她身旁,冷冽月光洒落,少年俊秀的轮廓像工笔勾勒而成。
他睡觉十分警惕,佩剑抱在胸前,双臂交错扣紧,倘若发生意外,他第一时间便能拔出利刃。
就是这把剑,白天杀了两个人。
宝诺头皮发麻,悄无声息地往更里边挪,仿佛能闻到浑浊的血腥气,心里生出一阵阵恐惧。
前途渺茫,她与这位表哥一点儿也不熟,跟着他会发生什么,往后的日子是安稳还是漂泊?他可靠吗?可以信任吗?
宝诺揪着棉被胡思乱想,看不见前面的路,更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年幼的心脏被无尽的迷茫包裹,浑浑噩噩,命运逼着往前走,哪里知道下一步会踩到石头还是悬崖。
……
次日继续赶路,谢知易抽空去市集给她买了保暖的新衣裳,新鞋袜,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小小的人儿被蓬松的棉花撑得胖乎乎,乍一看终于不那么骨瘦如柴了。
“能吃胖的。”谢知易弯腰瞧她瘦削发黄的脸,把一顶貂鼠帽和暖耳给她戴上:“要是冷了饿了立马跟哥哥说,知道吗。”
宝诺点头。
虽表现得如此乖顺,谢知易心里却明白她肯定不会开口提任何要求,于是轻叹一声,拉过她红通通的手,打开膏药,抹上去轻轻推开:“每日早晚涂抹,过完这个冬天,明年就不会再长冻疮了。”
宝诺低头眨巴眼睛打量,他的手那么大,练剑磨出了茧,有些粗糙,但动作轻柔,而且十分耐心。
从来没有人如此专注地捧过她的手,也没人这么温柔地对待过她。
宝诺不习惯。
“帽子戴好,当心吹风。”谢知易说:“今日得继续赶路,会很辛苦。”
被抱上马的时候宝诺问:“去哪里?”
她声音很小,蚊子似的,但谢知易随时留心着,随时回应。
“去找我们的家人汇合。”
家人?
宝诺愈发茫然。
快马加鞭,路上颠簸异常,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一处村落,谢知易牵马来到柴扉前叩门。
“谁啊?”主人家由远至近,开门一瞧,赶忙朝堂屋方向喊:“回来了,你们大哥回来了!”
紧跟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跑出来,身后还有一位黝黑强壮的男子,随身携带一把长刀,神色难掩担忧。
“哥!你可算平安归来,我们整天提心吊胆,真怕你出事!”
“知易,路上顺利吗?”男子问。
“嗯。”谢知易点头,抱宝诺下马,牵她来到大家面前。
“这是伍仁叔,这是你二姐谢司芙,这是三哥谢倾。”谢知易说:“她就是宝诺。”
“哦……”
平淡至极的招呼,实在谈不上热情,三人脸上疲态尽显,并非劳累的疲态,而是经历巨大变故和打击,魂魄处于麻木当中。
宝诺心思敏感,以为他们不喜欢自己,赶忙行礼:“二姐姐好,三哥哥好,伍仁叔叔好……”
伍仁叔略微叹了口气,这么小的孩子,路上可怎么带,要是遇到紧急情况,如何照看得过来,只怕她连逃跑都不会。
谢倾和谢司芙默不作声打量宝诺,面黄肌瘦的一张脸嵌在毛茸茸的帽子底下,头发干燥发黄,身上穿着粉扑扑的漂亮新衣,从袖口伸出的手却是黑黄的爪子,如此怪异。
这就是大哥绕路也要去接的表妹。
平平无奇。
甚至索然无味。
他们有些失望,谢知易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的妹妹,还以为会有什么过人之处。
谢倾上前两步,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审视般盯住她:“知道什么是逃亡吗?”
宝诺不语。
“就是随时可能会死。”他的表情不像在吓唬人:“跟着我们可过不了富贵日子,不如去找你娘……”
谢知易冷冷打断:“谢倾,闭上你的嘴。”
他支起身耸了耸肩:“实话而已,早点儿认清现实,不要做无谓的的幻想。”他对宝诺的父母略有耳闻,那次谢昭颜拿着碎玉镯回来,谢知易虽没透露情况,谢随野却滔滔不绝骂了个痛快,什么好吃懒做萎靡不振,什么眼高手低目中无人,一句好话都没有。
可想而知,这种夫妻能教出怎样的孩子?
况且谢倾从未见过宝诺,形同陌路,与她并无任何亲缘情分,偏见已先于相识尘埃落定。
“我是不会管她的……”
“没人让你管。”谢知易打断他的话:“管好你自己便是,哪儿那么多废话?”
谢倾咬牙,冷冷一笑:“行,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转身回堂屋,谢司芙站在原地看了看谢知易的脸色,迟疑片刻,默不作声也扭头走了。
伍仁叔轻抚宝诺的头:“三哥哥脾气就那样,别放在心上。”
其实没关系的,她平日里听的诅咒和谩骂比这个刻薄百倍。
谢知易闭上眼睛揉捏眉心。
宝诺浑然不觉的模样让他很难受,倒是宁愿她哭闹一场,任性些,放肆些,伤口藏着并不会好,只会越来越重,深入骨髓。
“诺诺。”他忍不住用一只手捧起她的下巴,像在安抚一只小狗:“过去的人生全部忘掉,从现在开始你是谢家的四姑娘,是我的掌上明珠,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吗?”
彼时谢知易也不过才十五岁,少年郎君的清澈面容,眼睛却似融冰的春水,无声静淌,给人无比慎重的安稳之感。
宝诺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当晚歇在农户家,晚上睡大通铺,谢知易让宝诺待在最里边,靠墙的位置能让人觉得安全。
简陋的方桌上摆着一盏油灯,窗外寒风凛冽,纸糊的窗户微微震颤。
谢知易和伍仁叔坐在灯下摊开地图,细细碎碎地说着什么,话音低沉而持续,他们的影子投照墙壁,随昏暗烛光晃动,宝诺看得失神,昏昏欲睡。
谢倾和谢司芙都呆坐炕上,没有任何表情。
后来宝诺才知道,他们那时刚刚失去双亲,成为孤儿。
大哥、二姐和三哥虽然自幼长在一处,但并无任何血缘关系,更像结义姊妹,加上宝诺,四个孩子算是因为逃亡而组建起来的新家庭。
宝诺不知道他们之前发生了什么,昭颜姨母为何早逝,谢知易为何隐姓埋名颠沛流离,这些事情像是一个禁忌,不能问,问了他们也不会说给她听。
“很晚了,怎么还没睡?”
谢知易躺到她身旁,捞过她的手,帮她擦冻疮膏。
“脚上抹了吗?”
“抹了。”她赶忙回。生怕他给自己擦脚。
“我看看。”谢知易对她的心思已经能猜个七七八八,想糊弄可不容易。他去拿油灯,手拢着微弱的小火苗,灯台搁在床沿。
宝诺感觉被子掀开一角,脚腕被握住,不由瑟缩了一下。
“每天都得抹药,才好得快。”
谢知易低头看着她脚趾肿成一块一块的冻疮,像灶房里挂的香肠。
其他人都睡了,宝诺揪住棉被,不敢动,光线太过昏暗,只见朦胧的身影坐在哪儿,安静,深邃,熨帖她慌乱的心,再没有比这更安稳的感觉了。
“快睡吧。”擦完药,谢知易躺到她身旁,低声说:“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宝诺原本紧贴墙壁,大概畏寒怕冷,悄悄往后挪一点,等一会儿,再挪一点点……
谢知易伸过手,直接把她捞到怀里抱住。
“这样还冷么?”
少年身体温热,小火炉似的,把她烘得暖呼呼。
再也不冷了。
——
难得睡到自然醒,翌日清晨,宝诺揉着眼睛坐起身,大家正在整理行装。
谢倾发现大哥对她格外体贴照顾,心里吃味,不由啧一声,催促道:“傻坐着干什么?准备出发了。”
昨夜睡眠过于香甜,宝诺尚在回味当中,迟钝地挪到床边。
“让你生个火,怎么比杀猪还难?!”女主人斥责丈夫的声音传来:“笨死了,什么都得我做,要你来有啥用?!”
宝诺心口猛地揪紧,熟悉的恐惧席卷全身,她后背脊梁都僵了。
乡下土炕太高,谢倾见她发怔,以为她下不来,于是过去准备帮一把。
“穿鞋不会吗?”
他手里握着皮质腰带,随意晃了晃,宝诺下意识抱住脑袋瑟缩成团,身体抵住墙壁闪躲。
“别打我……我马上去砍柴……”
一瞬间屋内所有人都呆了。
谢倾僵在原地,几乎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干了坏事,往后退半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宝诺躲避的姿势如此熟练,求饶的声音如此真切,即便不相识的人都能猜到其中隐情。
“诺诺。”谢知易两步上前将她抱住:“三哥哥不是要打你,别怕。”
谢司芙咬唇,揪住谢倾的衣裳往后拽:“你吓到她了。”
“我……”谢倾不由泄气:“我不是有意的。”
谢司芙凑到宝诺身旁,把她捞到自己怀里,轻轻摸她的脸蛋:“妹妹莫怕,我们都是好人,只有坏人才会对小孩子下手,坏人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相信我。”
“啊对,”谢倾赶忙接话:“坏人没有好下场,绝对的。”说完摸了摸鼻子。
谢知易蹲下来给宝诺穿鞋。
伍仁叔重重叹一声气:“都是好孩子,路上相互照看着,日后你们可是亲姊妹,一定要同心协力,别叫外人欺负你们,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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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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