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变了很多。”
周少爷从穿过垂花门时,就一直在如此感叹。
他把行李递给一旁等候的仆役,穿着与周家大宅格格不入的西装,瘦弱、苍白、文质彬彬,脸上带着温和舒缓的笑意。
但那只右手却在裤袋里紧紧钻成了拳。
“我妈身体还好吗?”周少爷语气里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埋怨,颤抖完美融入了寒风中,“这么多年也不给我写信,我寄回来的家书她有看到吗?”
仆役的背后慢慢渗出冷汗,但半个月的练习足够让他把刻板的微笑刻死在自己脸上:“您的每一封信夫人都有看,只是……她最近一直都不大好……”
“那就带我先去看看我妈,她还是住在以前的院子里吗?”
一片寂静。林理枝藏入接风洗尘的人群,安静地低眉垂目,又在压力到达极点时,应景地跟着人群齐齐跪下。
“少爷饶命!”新管家声泪俱下,“老爷也是担心您,才、才一直没有告诉您,夫人在今年年初就因为急病去世了!”
周少爷的手缓缓松开,手心贴着裤缝擦了擦,谁也没看到上面深深的四个月牙凹痕。他就像每一个乖巧的好儿子听到让人震惊的消息时,做出应该做出的反应:愣住、不可置信,然后是悲痛。他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面无血色,从登船开始压抑着的巨大愤怒终于稍稍泄露出来一丝,几乎要将他击垮。
他原地摇晃了几下,被管家一把扶住,旁边那人脸色是卑微的,脊背是伛偻的,嘴里喊着他少爷,膝下二两黄金却说跪就跪,就像自己不是个人。
教授说,人人生来平等,一同站立在世间。做工的劳力也好、洒扫的仆人也罢,都是付出劳动力得到了应有的报酬,不必对谁人卑躬屈膝,也不必丧失尊严地低三下四。他幻想着美好的愿景,就像看到崭新的活力在祖国的土地上蓬勃发展。
他同样也眷念着爱和亲情。
但,“家里变了好多啊。”
或者从未变过,它依旧冷漠、封建,是很多年前,疾病和周夫人一起将他推了出去,见识到天高海阔。
周少爷喃喃道:“我妈,她走的时候痛苦吗?她现在在哪?我要去看看……”
他撑住管家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查到去向了。”林理枝把几叠纸放在谈若桑的桌子上,“周夫人烧完之后,周家的人嫌晦气,从外面招了几个地痞流氓去捡骨。”
周老爷再如何对这位夫人视若不见,对方的地位和身份也确实当得起门当户对四字。到底当了那么多年的夫妻,如果连骨灰盒都要用朽木伪装,难免会落人口实。
因此,他们捡骨时用的骨灰盒确确实实是烤蓝的瓷器,镶满沉甸甸的珠宝,在几个仆人的监督下安安稳稳地被埋进坟墓里。
可惜,钱的面前可没什么人讲究死者为大。周家派来的人只为夫人守了一天的墓,就兜里揣着钱去洋人区花天酒地了。地痞流氓们一见人走了,当晚就带着铲子和假骨灰盒挖了周夫人的坟,甚至没认真遮掩痕迹。但就算这样,这桩骇人听闻的案件也一直没能事发。周老爷的态度就是下人们的态度。他既然不再打算和周夫人装恩爱夫妻,一个把大家闺秀和没存在感两个字刻到骨子里的女人,又有谁会在意?
虞闻星翻了翻那叠纸,除了感叹好像什么都做不到。骨灰盒被砸碎拆分,珠宝和烧蓝被贱卖,里面的内容物则找了个地方草草一倒了事。周夫人活了四十几年,到头来死了的容身之地也就卖了五百大洋。
周少爷推开房门,风度尽失地抢过那叠口供,一目十行地扫完,把纸页抖得哗哗响:“我……”
林理枝不咸不淡地给他加了把火:“那个假骨灰盒也被我们带来了,你要看吗?”
“我妈死之后,坟里埋的就是这种东西?第一天下葬第二天就被偷了!”周少爷大步转身,却被虞闻星和谈若桑一人一边拦住。他一腔愤怒无处发泄,孱弱的心脏急促跳动,看起来随时能晕过去:“让开!”
谈若桑不但不让,还关上了门:“我和姓周的斗了一年,比你更了解。他大可以装作不知道,反正周家每天要买进二十个仆人,这么大的宅子,只有两个主子;他也可以说人早就死了,夏天的时候城里闹了一场疫病,死了不少人,全都烧得干干净净。最后,他会劝你人都没了,何必计较?”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妈没有对不起他……”周少爷捏皱了手里的纸,捂着胸口。
他对周夫人的感情确实比对周老爷深得多,那不是什么殷切关心和三年家书能补足的,而是更久远、更本质的东西,即使三年来音信全无,他还是惦念着自己的母亲。
而今,噩耗明明白白摆在他面前。
谈若桑见刺激够了,顺理成章收了手。这位大少爷还是个病秧子,适当的电流可以舒经活络,把人按在电椅上烤可就是酷刑了。片刻后,这位少爷总算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我还能知道什么?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有了周少爷的庇护,活过年底不成问题。所有可能起火的因素也都在掌控之下。林理枝和虞闻星的任务完成只是时间关系,但谈若桑却不同。
周老爷不能死得太快,毕竟副本的主场是在周家,失去了积威甚重的主人,谁也不知道它会迎来怎样的动荡。而“拯救周少爷”就更是一个宽泛的命题,这位留洋归来的三好青年有雄心有理想,也有能力,除了心脏弱一点简直堪称时代完美人类。除非这个“拯救”就是字面意义的治好周少爷。
“轮回没那么恶趣味,何况这是S级副本。”
再安全的S级副本也是S级,是需要提起警惕认真对待的。倘若虞闻星真的学着林理枝的惯性思维对副本中的NPC冷漠以对,她们可能就会迎来第三次倒带。有时候,反而是新人能在这类副本中创造奇迹。
“既然不是拯救生命,那就是拯救内在了。你用爱感化他一下试试。”林理枝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提建议。
虞闻星捂住她的嘴:“你怎么不说去给大少爷找个新妈呢?”
“如果是这种拯救,我倒是有过经验,”谈若桑收敛了轻松的表情,“但我做不到。何况那位大少爷也不需要爱去感化。”
“你没办法离开姨太太的身体,我和林理枝却能在午夜恢复面貌。这个副本又有类似倒带的机制。”虞闻星梳理线索,“如果这是一场电影,我们都只是客串的龙套,身份可以随时更换。但只有你不一样,你是主演。你的决定推动剧情发展。”
谈若桑了然点头:“我要觉得这种方法能‘拯救’周少爷,并且真的做到。”
杀周老爷的目标无比明确,拯救却处处留白。演员拥有解释剧本的权利,“拯救”也能由谈若桑来解释。
“我有一个想法,但得等到一切结束。而且,我们还没有找到朱萍。”
一年的时间里,朱萍始终没有出现。她彻底与其他玩家解离,只有从轮回从未出现过的通报声中才能知道她依旧安好。
“她以前也是这样?”林理枝问。
“不,只有这次消失得非常彻底。她很警惕,个人体质又与隐匿类相关。传奇摆渡人在一部分人眼中是闪闪发光的金大腿,在另一部分眼中却是天大的麻烦。”
七个传奇摆渡人,名号被轮回承认,所有参与者都知晓他们,成名路上走过无数副本,却也踩过其他摆渡人的尸骨。
追求安稳的,不可能成为传奇。林理枝可以为了一个猜想自砍点数一切重来,越危险越要去是所有传奇的共性。
如果不是有虞闻星,在谈若桑拿出那张剪纸戏法时,林理枝就会选择最危险的副本。
“一年时间,身边又没有队友时刻提醒自己的身份,她可能会被‘同化’。”
当摆渡人们融入副本,渐渐不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们会变成副本的一部分,失去过关的概念,彻底留在里面。
“她救过我的命,总得找机会还回来。”谈若桑看着自己的掌心。可轮回真的会改变一切,那个对她伸出手的女人也在看不见尽头的轮回中崩溃,记忆也会被美化修改。
到头来,没有什么是真正永恒不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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