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像沉在冰冷的海底,意识被厚重的水压包裹,不断下沉。
然后,声音刺破了黑暗。
“累赘!”
“跟着你爸去!”
“跟你妈走!别拖累我!”
尖锐的、互相推诿的、充满厌恶的争吵声,像生锈的锯子来回切割着耳膜。画面碎片般闪现:摇晃的吊灯投下惨白的光,地板上狼藉的碎片,两张因愤怒而扭曲的、模糊不清的脸孔……
小小的许烬野站在风暴中心。那么小,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他仰着头,看着两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在眼前晃动、咆哮、互相指责。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火药味。
然后,他看到妈妈。那张总是带着疲惫和麻木的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她猛地抬手,手指伸向耳朵——
不!
不要!
小小的许烬野在心里无声地呐喊,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看到那枚熟悉的、小小的银色耳钉,被粗暴地拽了下来。一点冰冷的银光在惨白的灯光下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
“啪嗒。”
一声轻响,像惊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开!
耳钉被随意地、带着弃如敝履的力道,丢在了油腻的饭桌上。滚了两圈,停住,闪烁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拿着!留个念想吧!以后别来找我!” 冰冷的声音砸下来。
门被拉开,灌进来刺骨的冷风。妈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浓重的黑暗里。
“砰!”
门关上的巨响,震得整间屋子都在颤抖。也震碎了小小的许烬野世界里最后一点微光。
他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桌上那枚孤零零的耳钉。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空洞感,像冰水一样瞬间淹没了他,从头顶灌到脚底,冻僵了每一根神经。
不要就不要……
一个人……也能活……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种子,在那一刻,深深扎进了骨髓里。
***
“呃……”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从许烬野紧咬的牙关里逸出。
不是大喊大叫。没有剧烈的挣扎。就像深潜的人猛地撞到暗礁,瞬间被剧痛惊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蓝眼睛里没有刚睡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惊魂未定的空洞和尚未散尽的、来自噩梦深处的冰冷恐惧。瞳孔在瞬间收缩到极致,像受惊的猫。
额头上、鬓角全是冰冷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咚咚咚,撞得肋骨生疼,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后背的T恤也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
他趴着,脸侧还贴着冰凉的桌面。右眼角下方那颗小小的痣,在苍白的皮肤上,因为冷汗的浸润而显得更加清晰。
意识像是被强行从冰冷的深海拖拽回岸上,带着剧烈的窒息感和残留的惊悸。
他回来了。
在教室里。
手臂……剧痛像迟来的潮水,猛地席卷了他的神经,左小臂上传来的、被厚厚纱布包裹下的钝痛和灼烧感,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
操!疼!
他下意识地想动,想蜷缩起来抵御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噩梦残留的冰冷。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异样。
一股极淡的、干净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书本纸张的油墨味,萦绕在鼻尖。这味道很近,很近。
还有……一道目光。
沉甸甸的、带着难以言喻的专注和……某种压抑的紧绷感,正落在他身上。不是来自前方讲台,也不是来自周围好奇的同学。而是……来自左边。很近的左边。
许烬野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
视线还有些模糊,像蒙着一层水雾。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那只手悬停在他额前很近的地方,指尖微微蜷曲着,似乎……刚才正触碰着什么?或者正准备触碰?
手的主人是……
谢临松。
他就坐在旁边,身体微微向他这边倾斜着。深黑色的眼眸不再是平视前方的冰冷,而是低垂着,沉沉地、一瞬不瞬地锁在许烬野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平日的审视和疏离,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和一种许烬野从未见过的、深藏在冰层之下的……焦灼?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
他左眼角下方那颗淡褐色的小痣,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清晰得毫发毕现。许烬野甚至能看到他浓密睫毛下,眼睑下方淡淡的、因缺乏睡眠而泛起的青影。
谢临松似乎也没料到他会突然醒来,而且是以这种毫无征兆、悄无声息的方式。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许烬野蓝眼睛里残留的惊惧和空洞,撞进谢临松深黑眼眸中那沉沉的、尚未收起的专注里。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几秒。
谢临松悬在许烬野额前的那只手,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然后,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僵硬和速度,缓缓地、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放回了他自己并拢的膝盖上。他坐直了身体,微微拉开了那点过近的距离。
但目光,却没有立刻移开。依旧沉沉地落在许烬野惨白、布满冷汗的脸上。
许烬野也看着他。脑子还是一片混沌,噩梦的冰冷碎片、手臂的剧痛、失血后的虚弱、还有眼前谢临松这反常的、带着温度的注视……所有东西搅在一起,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想开口,想骂一句“看屁看”,或者问“你他妈靠这么近干嘛?” 但喉咙干涩发紧,像是被砂纸磨过,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压抑的喘息声,在两人之间这方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他看到了谢临松深蓝色校服袖口上,蹭上了一点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那是……他的血。
这个认知,像一根针,刺破了混沌。
谢临松似乎终于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他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峰,那点蹙痕在他冷硬的眉宇间一闪而逝。然后,他移开了目光,不再看许烬野的脸。
他垂下眼睫,深黑色的目光落在自己膝盖上那只刚刚收回的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捻了一下,仿佛在确认刚才是否真的触碰到了什么湿冷的东西。
教室里,老师讲课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周围同学的目光依旧带着好奇和探究,时不时扫过他们这个角落。
谢临松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抬起手。
这次,不是伸向许烬野,而是伸向自己桌上的笔袋。他从里面拿出一包纸巾。最普通的那种小包纸巾。
他撕开包装,抽出一张洁白的、带着淡淡香味的纸巾。
在许烬野依旧有些茫然和警惕的注视下,谢临松拿着那张纸巾,动作有些僵硬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轻柔,伸向了许烬野的额头。
微凉的、柔软的纸巾触感,轻轻落在了许烬野布满冷汗的额角和鬓角。
谢临松的手指隔着薄薄的纸巾,动作极其生涩地、笨拙地擦拭着他皮肤上冰凉的汗水。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瓷器。深黑色的眼眸低垂着,专注地看着自己擦拭的动作,长睫掩去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许烬野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
额头上传来的、隔着纸巾的微凉触感和那极其笨拙却异常轻柔的擦拭力道,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噩梦残留的冰冷和手臂的剧痛。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茫然、抗拒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战栗感,从被擦拭的皮肤处蔓延开来,迅速席卷了全身。
他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噩梦,甚至忘记了呼吸。蓝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谢临松近在咫尺的、低垂的侧脸,和他左眼角下方那颗随着擦拭动作而微微牵动的、淡褐色的小痣。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教室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如雷的心跳,和纸巾擦拭皮肤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谢临松的指尖,隔着那层薄薄的屏障,似乎也感受到了许烬野身体的僵硬和皮肤下滚烫的温度。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极其短暂。
然后,他继续擦拭。从额角到鬓角,小心地避开了许烬野右耳那枚沾着一点干涸暗红的银质耳钉。
擦完,他收回了手。那张洁白的纸巾,已经被冷汗浸透,变得有些透明。
他没有再看许烬野,也没有任何解释。只是将那张用过的纸巾,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骨节微微泛白。然后,他把手放回桌下,握成了拳。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在习题集上,仿佛刚才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擦拭从未发生。
只是,许烬野清晰地看到,他握着笔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异常分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的颤抖。
谢临松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极其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力度,重重地蹭过自己左眼角下方那颗淡褐色的小痣。
仿佛要将什么东西,深深地按进骨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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