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采薇跪坐在蒲团上,指尖捻着颗糖渍樱桃,正要送入唇中,忽闻脚步声,肩头猛地绷紧。琉璃罐在膝头轻晃,汁水荡出细碎的响声,像极了放生池里红鲤摆尾的涟漪。她慌忙稳住罐子,却因动作太急撞翻了案几,樱桃滚落的声音在殿内回荡,红得刺眼。
“是你?” 苏味道转身时,正看见少女手忙脚乱地捡拾樱桃,发间银簪的穗子扫过蒲团,像株被风吹弯的麦穗。她抬头的瞬间,烛火恰好掠过眼睫,将眸中倒映的烛光碎成金箔,慌乱中带着一丝倔强。
裴采薇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间的玉珠串,每颗都刻着细小的 “俭” 字 —— 裴行俭的 “俭”。而她怀中的诗稿正纷扬落地,苏味道瞥见熟悉的字迹:“孤月照寒江”,正是他在国子监三年访学期间所作《寒江集》中的句子。
“郎君可知窥人私稿,按《唐律》该当何罪?” 少女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点颤音,像琴弦被突然拨动。
苏味道忽然笑了,那笑容扫去了白日里的落魄,竟有些少年意气:“若小娘子肯分颗樱桃,这 ‘孤月寒江’ 便抵作罚金如何?” 他弯腰拾起诗稿,指尖触到纸面的糖渍,甜香混着墨香,竟比杏花更浓。
裴采薇的耳尖蓦地红了,像被烛火灼了般。她慌忙将滑出袖中的诗笺塞回裙裾,那上面 “明年放榜日,共看曲江花” 的字迹,正是苏味道去年在赵州驿馆墙壁上的题句。
她解下腰间拴着的琉璃罐,塞进苏味道手中时还带着体温:“樱桃已尽,此罐赠君。”罐底的 “裴府内厨” 印记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苏味道抬头时,殿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侍女的呼唤:“小姐!小姐可在殿内?”
裴采薇的身子猛地绷紧,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她认得这是贴身侍女绿萝的声音 —— 定是父亲发现她偷溜出府,派了人四处寻找。此刻若被撞见与陌生男子独处偏殿,莫说诗稿的事,怕是连明日的杏花宴都要被禁足。
“躲、躲起来!” 她低声惊呼,慌乱中抓住苏味道的手腕,将他往殿内的鎏金佛像后拽去。苏味道猝不及防,琉璃罐险些落地,好在被裴采薇另一只手稳稳托住。两人挤在佛像底座的阴影里,烛火被风带得明灭不定,将他们的影子压缩在泥金佛幡上,像两尾被惊散的红鲤。
绿萝的脚步声在殿外停下,木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苏味道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裴采薇发间若有若无的墨香,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少女的指尖还掐在他手腕上,力道虽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紧张。
“小姐?” 绿萝举着灯笼走进来,烛光照过狼藉的蒲团、滚落的樱桃,最后停在案头未收的《金刚经》上。苏味道从佛像衣褶的间隙望去,只见侍女的眉头紧皱,裙角绣着的麦穗纹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 果然是裴府的人。
裴采薇忽然想起什么,悄悄从袖中摸出片杏花瓣,轻轻按在苏味道唇上。他一愣,才发现自己掌心的血痕不知何时蹭到了嘴角,在苍白的面容上格外显眼。少女的目光灼灼,仿佛在说 “别出声”,指尖的温度透过花瓣传来,比烛火更暖。
“怪了,明明看见小姐进了西偏殿……” 绿萝嘟囔着。苏味道心中一紧,却见裴采薇突然咳嗽两声,学着老僧的腔调吟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可是寻错了地方?”
绿萝唬了一跳,慌忙转身对着佛像合十:“小、小女子找家小姐,打扰菩萨清修了!” 她又四下望了望,见确实无人,这才提着灯笼退出去,木门重新合上的瞬间,裴采薇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抱歉……” 她松开苏味道的手腕,耳尖红得能滴血,“府里规矩严,若是被绿萝看见……”
“无妨。” 苏味道望着她慌乱中歪掉的银簪,忽然想起赵州士族家的女儿,连躲迷藏都带着诗书气,“倒是小娘子的戏腔,比长安城里的胡姬唱得还像。”
裴采薇瞪他一眼,却忍不住笑了。殿外的更鼓恰在此时敲响,她整理好衣襟,鬓边银簪重新别正,满脸涨红:“苏君,明日巳时,曲江池畔的杏园……” 话未说完,便听见远处传来车马声,想来是裴府的马车到了。
她匆匆福了福身,转身走向殿门,裙摆掠过满地樱桃时,忽然想起什么,忙从袖中取出块帕子丢给正在迷惑中的苏味道。月光下,帕角绣着的麦穗纹格外清晰,帕子中央洇着淡淡的胭脂印 —— 不知何时,她竟在上面描了朵半开的杏花。
苏味道抬头时,少女已行至殿门,浅青襦裙被月光浸成半透明的烟色,她回首的瞬间,鬓边银簪闪过微光:“曲江畔杏花盛时,若见有人埋核种树…… 不妨来看一看。”
苏味道还是一脸的迷糊,心想这少女定是裴府的千金,怎么会认识自己?又为何要与自己定下曲江池畔之约呢?
殿外的更鼓敲过三声,苏味道握着温热的琉璃罐,忽然想起白日里被刺客刀尖划破的《栾城诗稿》。罐口残留的糖渍在舌尖漫开,甜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像极了长安带给他的第一份滋味。
夜风穿过殿角的铜铃,发出清越的响声。苏味道望着少女消失的方向,忽然觉得掌心的伤口不再那么疼了。琉璃罐在掌心发烫,仿佛揣着个小小的太阳,照亮了放生池畔的石凳,也照亮了长安城里,这个注定不平静的春夜。
于是,他借着月光,用白日被划破的手指,一笔一划重新抄录被劫时《栾城诗稿》被劫匪匕首划破了的部分……
五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时,苏味道靠在殿内的廊柱上打了个盹。梦中,他回到赵州学舍,先生拿着他的诗稿赞叹,窗外的杏树正开得烂漫。醒来时,琉璃罐还在怀里,罐底的印记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像个未说破的秘密。于是,口中喃喃念道:“明年放榜日,共看曲江花”。
灵感寺的晨钟敲响时,他起身整理襕衫。殿外的放生池波光粼粼,红鲤甩尾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岸边的杏花,花瓣飘在水面,像极了《栾城诗稿》里被血染红的诗句。
长安城的晨曦爬上宫墙,苏味道望着街肆渐渐热闹起来,手中的琉璃罐沉甸甸的。他知道,昨夜的相遇不是偶然 —— 裴采薇袖中的诗稿,罐底的印记,还有那句未说完的邀约,都是命运递来的线头,终将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织就属于他的诗与远方。
春风再次拂过朱雀大街,吹落官柳的新叶。苏味道忽然想起九岁那年,在赵州城头看见的景象:夕阳将云霞染成金红色,像极了诗稿上的朱砂印。而此刻的长安城,正以它的繁华与残酷,迎接着这个怀揣诗稿的寒门士子,等待着他用笔墨,在这篇幅浩瀚的时代长卷上,写下属于自己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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