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在九洲，哪个地方的冬天不是那么冷，十有八|九大家都会指向鄞都。
相较三大宗门这样的修仙大门派与虚衡山这样的一流门派，随随便便就划出几座山脉来当作自己的地盘，更多的小宗门只能建立在凡人界中，并且要与周围的俗世国家达成共识。
是以几乎每个国度疆域之内，都或多或少会有修真界的势力划分。
只有鄞都例外。
原因倒也不算复杂，因为它在妖族势力的范围之内，与炽烈界只隔了一片血林，两边来往十分密切。
如果非说与仙门有什么联系，那就是现任国主申屠青斐，曾经是虚衡山前掌门的徒弟。
他那位师尊很不好惹，不过就算排除那个人，这位年轻的国主自己也够让很多小宗门万分头疼了，以至于鄞都国域内妖魔混杂，仙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招惹他。
如今还是正月，鄞都王城热闹万分，琴楼赌城日夜不休，街上车水马龙，来往者气息复杂，西去三十里，血林的妖气冲天而起，天际尽染绯红。
妖云西来，临到城外隐没下去，片刻后，城中多出一个蹦蹦跳跳的少年。
以人族的年纪来看，那少年只有十五六岁的光景，长相极为可爱，发丝乌金交错，斜插一支灿金发簪，肩上披风却绣满梵莲，细细分辨而去，他身上的气息圣邪难辨，二者皆有，简直从头到脚写满了不伦不类。
他在街上走走停停了一会儿，好像对什么都有兴趣，却又不怎么停留。探头探脑的模样很是引人注目，有个老人问他：“你找什么呢？”
那少年嘻嘻哈哈：“家里小孩跑出来了，我得把他抓回去。”
街上人一多，小娃娃就容易走丢，不过这少年的情况不像跑丢了小孩，看起来也不是很紧张，老人说：“街上人这么多，你一个人要找到什么时候去，去守岗处领个牌，让全城的望台都替你留意着。”
少年道了谢，又蹦蹦跳跳远去了。
旁边有两个修士不明所以，对老人说：“那是只妖怪，你帮他做什么？”
老人一听这话就知道这是不懂规矩的外来人，说：“鄞都常年与妖族通婚，城中七成居民都有妖怪亲友，连国主也带着大妖血统，与妖的联系可比跟你们这些人强多了。”
那两个修士脸上有些挂不住，因为没想到鄞都里头妖族的地位比修仙之人还高，他们也注意了那少年很久，待老人走后，一个就说：“方才那妖身上有佛气，肯定是盗了哪处伽蓝的宝物，还不会藏匿气息，咱们去会一会他。”
少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还在边走边玩，结果一拐角，踩进了新鲜布好的缚妖阵中，头顶悬着一只镇妖铃，正散出大片金光，把他彻彻底底罩在了里面。
他轻轻“啊”了一声，伸手去碰那些纤细的红线，又很快地缩回来。
两人从藏身之处出来时，就见这漂亮的妖怪饶有兴致地打量缚妖阵：“你们用这个东西在城里捉妖？”他眼里不见一点害怕：“我家小孩丢了，不会是被你们给捉走了？”
一个修士冷哼道：“先顾好你自己吧。”
另一个感觉不太对劲，谨慎地回答：“鄞都不是随便能下手的地方，要不是你身带佛气，我们也不会注意到你。”
少年说：“那真是太幸运了。”
他又抬起手来，这次是结结实实按在了红线上——那些红线浸过药水，妖族本该惧怕无比，但他拂开它们，犹如撕开一张脆弱的蛛网。
镇妖铃完好无损，但阵法已然失去了作用。
少年样貌的妖怪轻巧地钻出来，望着两个目瞪口呆的修士，他依然是笑嘻嘻的模样：“幸好你们遇到的是我，要是我家那破小孩……”
清朗的少年嗓音陡然低沉下去。
“也许他就会放过你们了。”
*
宁晚雪还没想好今晚的落脚点。
钱财是不缺的，修真界的晶石在凡人界也能流通，更何况鄞都本就是鱼龙混杂、包容万象的地方。
萧竹月穿着一件下山后新买的斗篷，帽沿宽大，让他只能看见脚前一小块路面。
但他走得很从容，宁晚雪一直牵着他，遇到难走的路程会把他抱起来。
小孩坐在他臂弯里，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宁晚雪说：“一个有趣的地方。”
如果忽略上次去见大师侄的不愉快经历，鄞都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师兄以前带他去城中最豪华的撷芳楼——别误会，这不是干那事的地方，师兄也不会特意带师弟来开荤。
虽然如果情况需要，师兄也不介意让他面对这种事就是了。
总之，撷芳楼是个很正规的、正经的、光明正大的——
大型交流娱乐场所。
听起来更加不正经了。
不过宁晚雪那次去，真的只是听听戏，看看表演，如果有兴趣自己也能上场表演一下。
他没上场，师兄倒是去了，隐了名姓与身份题诗一首，潇洒地扬长而去，把师弟忘在观众席上。
现在那幅墨宝仍挂在撷芳楼字展顶部，因为没有落款，被人猜了几十年真实身份。
宁晚雪带小孩进了城，人太多了，萧竹月在长腿森林中看得眼花缭乱，扯着宁晚雪的衣角要抱。
就在此时，前头传来凄厉的惨叫声，继而一片骚乱，宁晚雪眼疾手快把小孩捞起来护在怀里，就见前方人群被分开一条路，两个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狂叫地奔出来，状若疯子。
宁晚雪：“………”
他在进城前还跟萧竹月说这里民风淳朴、井然有序，现在脸好疼。
那两个疯子一路狂奔过去，又退回来。
宁晚雪这次出门，打扮已经很低调了，奈何一个年轻男人带着半大孩子走在街上本来就很显眼，若是多看几眼，就会察觉到他气度不凡。
行装改换容易，气质却是很难隐藏的。
那两个人只是看了一眼，就如抓到救命稻草般，一左一右拉住了他：“仙长救命！后面有妖怪要杀我们！”
“…………”宁晚雪想说关我什么事，但是他烂摊子收拾多了，下意识安抚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不要急，慢慢说。”
他以为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人妖斗殴事件，结果后面的“妖怪”一露面，哪怕见惯了大场面的虚衡山掌门，也被噎了一下。
少年从分开的人群中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他个头不高，发尾在脑后一甩一甩。眼睛细长，笑起来便眯成两道圆圆的弯钩。
而在他的笑眼里头，藏着一双金黄而冰冷的蛇瞳。
这样一双冷峻的眼睛，长在一张圆润可爱的脸上，说不出的凌厉，道不完的阴森，言不尽的杀意。
少年见宁晚雪挡在那二人之前，语气沉冷：“你要护这两人？”
要是搬出虚衡山掌门的身份，自然是能够讨保的，这种事他过去为了送人情也没少做，不过现在有萧竹月在身边，他不想暴露身份，只淡淡道：“不敢，但看在同为修士的份上，这两人有何得罪之处，还请妖相给个说法。”
妖相二字一出，那两人顿时面如死灰，这少年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炽烈界与鄞都交界之处的血林，由一尾千年修行的蛇妖镇守。说是镇守，其实更像是个爱管闲事的地仙，血林在他的顾守之下从未出过乱子，哪怕有过客迷路在林中，也会被好端端送出来。
这蛇妖曾在菩提树下听禅百年，妖身佛心，佛缘深厚，被菩提尊者亲自赐名业莲。在修真界与炽烈界都地位尊然，虽被拜为妖相，实则连妖皇都只能与他平起平坐，不分高低。
有些大妖怪确实会莫名其妙追杀一些修真人，而业莲不会，这家伙是出了名的不沾杀业，但凡出手，必定事出有因。
是以宁晚雪一点破他的身份，众人看那俩修士的眼神就从同情变成了怀疑。
业莲说：“这两人以为我身藏佛门宝器，一时起了贪念，在我必经之路上摆下缚妖阵。我倒是没怎么样，但他们两个，坏了鄞都的规矩。”
宁晚雪便对他们说：“哦，看来是你们有错在先，自作孽不可活，恕在下无能为力了。”
他拉着萧竹月就走，绝不掺和进去。
走出一条街之后，萧竹月说：“你们认识？”
虽然宁晚雪尽量装作“我与此妖素昧平生，我只是个热心路人”，细致如萧竹月，依然能注意到他看见业莲时的惊讶，而业莲也很默契地装作不认识他。
宁晚雪点头，简略地说：“打过架。”
萧竹月：“？？？”
他沉默一会儿，问：“谁赢了？”
宁晚雪说：“当然是他。”
萧竹月点点头，说：“我想也是。”
宁晚雪补充：“是我师兄和他打过架，他赢了。”
萧竹月：“…………”
小孩的表情一下变得很精彩，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有如此丰富的情绪变化，宁晚雪看得有趣，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说：“等会儿这家伙肯定会来找我们，你要是好奇，可以慢慢问他。”
萧竹月心情复杂地应了一声。
他并不知道宁晚雪的师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只是根据从旁人那儿侧听而来的印象，勾勒出一个清冷淡漠、强大无情的浅浅轮廓。
怀青、素蝉、师柔风、南宫彦，他们对那个人的感情敬畏大过亲切，对于他的到来也是充满了警惕与怀疑。
他并不觉得难受，也不觉得那个人的强大与无情有什么不对，强者本就该是让人敬畏而不是让人喜欢的，他不介意别人恐惧他。
可宁晚雪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业莲曾经打败过那个人。
虽然这妖怪确实很强，但他还是不想承认心中有一些失落。
宁晚雪也没发觉他心情变化，径自找了一家茶馆，要了雅间坐下，一点不担心业莲找不到他们。
片刻之后，清秀漂亮的少年敲开了他们的门，很不见外地走进来，坐在宁晚雪对面。
他像没看见萧竹月似的，很亲热地与宁晚雪打了个招呼。
宁晚雪说：“你来凡人界做什么？”
业莲说：“我家小孩丢了。”
宁晚雪肃然起敬：“失敬，我与妖相多年不见，想不到阁下已有家室，还未祝贺妖相弄璋之喜。”
业莲一口茶喷出来：“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谁有家室了，我说的是我家大王！”
宁晚雪“哦”了一声：“怎么又来了个大王，你拜哪座山头了？”
业莲卑微地说：“这个山头，它是很特别的那种，你看，我都位列妖族之相了，还能有谁让我称之为‘大王’？”
宁晚雪抄起筷子抽他：“妖皇就妖皇，说什么大王和小孩，难怪人家都以为你是个偷了佛门法器的普通妖怪，你是不是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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