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掌门没想象中那么风光,但也没那么难。
大师兄死后,师尊一蹶不振,虚衡山诸多事宜早就交给了师兄和宁晚雪打理。
师兄压根不理会仙门中人情往来,很多和外人打交道的事都是宁晚雪去周全。
而现在,最需要花费心力的也是各仙门之间的暗潮涌动——他手忙脚乱了头几天,后面处理起来便得心应手,几乎要怀疑当初师兄是不是故意想要磨练他。
如此过了三年,春去秋来,宁晚雪的掌门之位坐得愈发牢靠。
他本天资聪慧,便是放在整个仙门之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只是拿来相比的是师兄这个妖孽,从小便被迫学会了谦卑。后来隐姓埋名几十年,行事愈发灵巧圆滑,什么都做得滴水不漏。
老六与他见了一面,把他细细打量一番,末了才盈盈一拜,称他掌门。
老六说:“师兄活着时,全天下都以为你死了。师兄一死,你的下落就出来了,其它同门死的死伤的伤,连师门都不敢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师兄对你放水了呢。”
她嗓音柔媚,尾音轻佻上扬,仿佛无意的玩笑,眼底却无一丝笑意,是个探究的模样。
宁晚雪换上了掌门服饰,如雪的道衣滚了金边云纹,蝉翼薄纱一层一层叠下来,袖角在风中水浪般卷动,徐徐铺在青玉阶上。
他师尊奚华真人是个挺不注重形象的仙君,衣裳从没穿戴整齐过,到了他徒弟这儿,师兄常年青衫白褂,连多余的配饰都没有,整个人寡淡得好似一张平铺直叙的工笔图。
而宁晚雪才真正有了一宗之主的派头,三年打磨下来,再不耐听的话也不能让他有分毫动容。
手里拂尘微微一晃,露出印刻在一枚墨玉扳指上的掌门印记。
扳指套在他右手拇指上,宁晚雪以食指尖轻轻敲了敲坚硬冰凉的玉质,淡淡道:“师兄不会对我放水,你知道的。”
老六说:“你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
宁晚雪说:“这世上所有人对师兄来说,都没有区别。”
师兄理智到近乎冷漠,个体的得失计较于他而言毫无意义,朝夕相处的师弟也不过是大千世界中再平凡不过的生灵,谁都没有区别。
宁晚雪与师兄的最后一战,谁都没有留手。
他还记得师兄那日很少见地穿了一袭白衣,好像给谁送丧似的,全身上下不带颜色,唯有飘扬的发带掺了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直到战斗结束,师兄的白衣也没有沾上多余的颜色,他那样无情,又是那样强大。师兄的剑如他人一般,带着内敛的锋芒,悄然无息地破开他的防守,将剑锋送到他血肉里。
宁晚雪只是一想到那日凛冽的剑光,腰腹的旧伤就配合地泛起绵长的疼痛。
——其实那伤已经好全了,会觉得痛也只是他的心理作用。这没什么好遮掩的,比他更惨反应更激烈的师弟比比皆是,能从师兄的打击下重新站起,宁晚雪已经算十分坚强的了,也难怪老六觉得师兄放水。
他这样想着,又叹了口气。
接任掌门的第七年,师兄在虚衡山的痕迹已经很少了,新来的弟子甚至不了解上一任短暂的掌门,仿佛从未存在过一个惊才绝艳、惊世骇俗的天才。
这一年的除夕,宁晚雪按照惯例,让厨房提前两三天就开始准备汤圆。
修仙者寿命漫长,俗世的节日对他们来说并不是特别重要,只是一年之中总要有几个特殊日子让年纪尚小的弟子们热闹一阵,好纳足勇气与信心继续无止境的刻苦清修。
宁晚雪小时候也对过节充满了期待,好吃好喝好玩的暂且不论,“大过节的”实在是防身神句,不光能让师弟师妹想起他们之间少得可怜的同门之情,就连师兄都会看在节日的面子上少骂几个人。
除此之外,除夕还是他的生辰。
他们同门感情淡薄,但每到各自生辰时,大家都会或多或少表示下关心,也算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了。
想到往事,他禁不住笑了笑,随即回过神来,想起今日不同往昔,便又收起了笑意。
厨房大师傅是前江南首富不远千里送来虚衡山的,只为让不幸拜入师兄门下的小儿子在苦寒的山上也能吃到家乡的饭菜。
这位师傅拿桂花做食材的手艺登峰造极,宁晚雪最喜欢他做的桂花糕,滋味清香甜糯,模样也小巧秀气,好看又好吃。小师侄下山前夕,宁晚雪暗暗担忧他会把厨子一同打包带走,又拉不下面子去说,幸而这位师傅自己选择了留下,那场内斗也没牵扯上他,现在仍在厨房忙忙碌碌。
热腾腾的汤圆出了锅,第一批由掌门亲自供在师祖们的灵位前。
他将数碗汤圆一字排开,又敬过香。
外头空地上,大弟子们已开始将其余汤圆布给师弟,年纪小的门徒到处乱跑,后边追着大点的孩子,整个师门都是一派热闹之景。
宁晚雪在檐下看了一会儿,不打扰他们玩闹,悄悄去厨房捧了一碗,小心端着去了西南角的轩竹院。
师兄情况特殊,连灵位都不得摆在明处,只得将他曾住的院子空出来,所有关于他的东西都收在里头,平日里上了术法封存起来。
宁晚雪作为掌门,那封印对他自然无用。轻而易举进了轩竹院,他轻轻拂袖,扫去天井的落叶。
院子里栽着大片紫竹,被清风拂过,纷纷摇叶而动,似有灵性。
竹子与师兄很配。
不是说竹子合了师兄的品性,而是这种植物比较好养,下点雨就能活一大片,很适合师兄这种连饭都记不得吃的人——在学会辟谷之前,他的一日三餐全是宁晚雪按时按点地提醒,师兄还不怎么领情。
而就是如此好养活的东西,也在他们师门内斗开始后不久就大片大片凋零,师兄根本不管。
宁晚雪继任掌门后看不下去,又叫人新植了一片,才勉强让轩竹院不负其名。
将汤圆放在桌上,他轻声说:“师兄,又过节了。”
他藏了半句话未说。
师兄不记得任何人的生辰,若是想向他讨要祝福,免不了又挨一通嘲讽。
宁晚雪自从拜入师门就没主动提过自己的生辰,忽然有一年的除夕夜,老四捧着一碗汤圆走进他的院子,要给他庆生。
他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待到看见那碗东西的全貌,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们这是给我庆祝,还是要毒死我?”
老四面无表情说:“这一碗东西是大家折腾了一下午弄出来的,老五挤了两滴泪换了面粉和馅料,老六亲自和的面,老七和老八………”
宁晚雪颠了颠那碗,问:“你们总共做了多少?”
老四道:“就这一碗。”
宁晚雪难以置信道:“老五的鲛珠珍贵非常,就换了这一碗的量?”
老四顿了一下,说:“换了不少,都被老七老八糟蹋了。”
老七老八是对冤家,两人天资相当,年纪相仿,俱是争强好胜,长大后轮流走火入魔,实在叫人头疼。
宁晚雪无言以对,半晌说:“幸好竹月师兄今日出门访友去了,不然你们肯定要被骂死。”
——那时大师兄还在,他喊师兄前头还要缀上名字。
老四说:“要是竹月师兄在,谁还敢光明正大庆生?”
他一想觉得也有理,终归是同门的心意,虽说品相不佳,也不知味道如何,但老四在一旁虎视眈眈,他只得老实坐下,一勺一勺地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还跟老四开玩笑:“听起来你并未出力,还是说你的任务就是要盯着我把这一碗都吃下去?”
老四居然点了点头,说是。
宁晚雪没脾气了,好在这临时赶制的汤圆味道还不错,他尝得仔细,忽然一口咬下去触感不对,吐出一看,是一枚小小的方孔铜钱。
他们不用钱币,这铜钱也不知是从哪儿找来的,仔仔细细填进了馅里,包裹在这一碗奇形怪状的汤圆里头。
宁晚雪拈着那还滚烫的铜钱,一时没回过神。
老四这才露出一点笑意,说:“也不知是哪儿的说法,除夕夜汤圆里吃出钱来,一年都顺顺利利,心想事成。”
宁晚雪还是没说出话。
良久,他才笑了一声:“心想事成……”
老四说:“也不必太当真,当然,你可以许个愿。”
宁晚雪本不在意,听了这话忽然来了兴致,将那铜钱合在手心,说:“那就祝愿竹月师兄一路顺风,早些回来……”
老四脸色都变了:“这种愿望,还是别许了。”
宁晚雪大笑起来。
笑声还未传开又夏然而止,老四感觉不对,就见宁晚雪的目光越过了他,直直看向身后——
他的院子择址十分不好,一侧毗邻悬崖,壁立千仞,一不小心就会滚落山崖,尸骨无存。而一侧紧挨轩竹,里头住了个比悬崖更危险的师兄。
此时深涯雾气,云烟漫漫,丝丝白雾于群山峰峦间缭绕不散,衬得虚衡山恍若高天仙境。
出门多日的师兄宽袍广袖,披着夜色,乘风而归。
一月孤横,将他翻飞的衣袂染上一层清光,素白发带在风中飘洒开来。师兄眉眼疏淡,似一潭幽深的水,不起波澜地向这边扫过一眼——
他牙齿磕在了硬物上,一下回过神来。
咬了一半的汤圆落在瓷勺中,金色稠浆裹着细碎的桂花缓缓淌出,一枚铜币嵌于其中。
宁晚雪微微失神,许久才意识到,怕是哪个刚上山不久的弟子遵照人间的习俗,往汤圆里包进了铜钱,想要讨个好彩头,却不想被掌门吃到了。
他将那铜钱摘出来,瞧了瞧,本是想收起来的,忽地就想起了当年老四的话。
破败的院落里,竹影疏斜。宁晚雪将铜钱如那时一般拢在手心,慢慢许了个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