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灵阿抱手背靠槛窗,目光望向虚空,蓝色长发随水波流动。花途明隔着槛窗注视着他,忽然发现他后颈至右肩胛处,有一道鳞片颜色较浅,像是新生的。
她眸光动了动,并未提这茬,“大人,你刚才说看我浑似故人,是像谁?”
承灵阿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懒声道:“你早已知晓,何必问我。王上必定将此事与你和盘托出了。”
花途明道:“是。我还想问,我与颂景除了相貌相似,还有共同点吗?”
承灵阿顿了一下,随即斜过身子,头靠在槛窗上,他半睁着眼睛笑睨花途明,“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有话不妨直说,我很好说话的,尤其是对你这种漂亮女子。”
花途明沉默地看着他。
承灵阿打了个哈欠,“看来琨玉此行一路,对你照料颇多。”他笑眯眯地打量花途明,一语点破,“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你虽未拂错弦,但满腔心事已尽在言语中。”
“——你不就是想知道,琨玉究竟有没有对你付过真心么。”
承灵阿慢悠悠道:“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何必追究呢?他曾实打实对你好过,这不就足够了。”
“世间情字最难解,别等戳破了才追悔莫及。”
花途明觉得他真是喝多了,看他从方才至今的模样,怕是个风流浪子。“都说鲛人重情,没想到大人倒是别树一帜。”
“哪里哪里,”承灵阿冲她笑了笑,“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原来大人修的是无情道。”
“哎,”承灵阿满嘴胡言乱语,“曾也打算得道成仙,不料陷入这风月场,再也出不去啦。”
花途明:“……”
“好啦,不逗你了。”承灵阿转眼,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唔”了一声。
“其实我与那位人族公主也未曾见过几面,她只来过一次南海。那时琨玉还未继位,亲自给她裁了一件鲛绡衣,两人成天在南海四处乱晃。”
“我偷偷跟过几次,次次都被琨玉发现,后来就不敢跟了。”
花途明:“不敢跟了?”
承灵阿“嗯”了一声,“琨玉说,再跟着他们就把我做成鱼干烤着吃。”
两人短暂沉默一下,承灵阿沧桑地叹口气,下意识往腰间摸,一摸却摸了个空,眉梢轻轻挑了挑。
“但你要问,你与这位人族公主有何相似之处,”承灵阿眼底似乎有光一闪而过,他笑了笑,“我只能说,毫无。”
花途明手指不自觉抽动一下。
“那位公主性情内敛,从容温和,彼时两族之间关系紧张,有不少鲛人趁琨玉不在,对她冷言讥讽,评头论足,可从未见她变过色,她总是一笑置之。”
“身处异族之中,众议纷纷,她充耳不闻,刚被人骂过就能笑出来,姑且能算……”承灵阿想了想,“坚韧?固执?这一点她与琨玉倒是十分像。”
他笑看花途明,“我那时还以为她是从小这样生活惯了,才总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当然,只是自己想想,我可不敢去琨玉那边问这个找死。”
“总之,那人族公主就是这样的人。”承灵阿道,“换做你,你能做到吗?”
花途明认真思考了一番,觉得自己真不一定能做到。
琨玉身为鲛人,还是鲛人中的贵公子,身份特殊,却能与人族一女子相爱,可见两人已情深到了难言的地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承灵阿缓缓道,“无人知道他们在人族的十年中,曾发生了什么,但琨玉待她,已到了至死不渝的地步。”
花途明喉咙动了动,“他若果真情深,就不该对别的女子……”她说不下去了,理理思绪,又道,“为何他的那滴泪会在我这里?”
“是啊,”承灵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琨玉在鲛人盛宴上现身,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那滴泪在你身上了。”
花途明一怔,“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还不够清楚吗?”承灵阿笑了,“鲛人祖训,除非特殊情况,只有当先代鲛人王身亡之后,才可有新的鲛人王继位。若先代鲛人王未亡而归,需得将位子让还于他。”
“当年的事你已知晓,往事种种,须得有一个替罪羊。”
“……”花途明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内心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琨玉自然可以重回王位,这是祖训,无人违背,但那场惨痛的战役,他得给出个态度,以堵悠悠众口。而与左丘颂景十分相似的花途明便是天赐良机。
他将那滴泪挂到花途明身上,又演了这么一出戏,便可以让所有人都认为,她就是左丘颂景,当年那个错误情报的提供者。
而后是死是活,便全凭琨玉看情况处置了。
花途明抿抿唇,脑海中浮现出琨玉的音容面貌,想起他所行种种,心道他演技当真这么好吗?
还有这滴泪他居然没有给左丘颂景吗?若是给了,如何又能回到他手中?左丘颂景去哪了?
最重要的是,她与眼前这个承灵阿不过一面之缘,他的话当真可信?
要真这么轻信别人,那才是见鬼了。
花途明面上八风不动,“大人为何对我说这些?”
“哎,”承灵阿笑眯眯地道,“难得见面,做个好人,行一回好事,不用客气。”
“你这不是给琨玉添堵吗?”
“琨玉一生坎坷颇多,这点小风小浪,不算什么。”承灵阿摆摆手。
花途明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她记得自从琨玉身份暴露后,这一路上,鲛人唤他都是尊称,除了落尔京,但她贵为王上,暂且不提。而在琨玉身份暴露之前,那些小辈聊起他,也是一口一个先王,哪怕是他的侄子宝华。可眼前这位承灵阿叫琨玉叫的倒十分顺口,还有时间给他添堵——他哪来的胆子?
不是说琨玉冷血残忍,阴晴不定吗?难道承灵阿是个例外?
花途明不动神色地打量他。
承灵阿侧身靠在槛窗上,勾勾唇角,哼起一段歌调。
他嗓音温醇,也如美酒一般,沁人心脾。丝丝缕缕,延绵不绝,花途明正在理的思绪被他打断了,竟情不自禁的追随他的声音,脑海中如云似棉,全被歌声充斥。
她听不懂承灵阿哼的是个什么曲,只觉十分好听,令她心境祥和,似乎有安神之效。
……不对!
花途明猛然醒悟,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快要走出大殿,殿外游鱼珍珠,光华流转。她倏地止住脚步,看向殿外朝她莞尔的承灵阿。
承灵阿笑吟吟的,“呀,可惜了。”
鲛人歌声惑人,古往今来多少人为寻歌声而葬身鱼腹,怕是数不胜数。
花途明转眼看到痴痴的女鲛人,“鲛人也可诱惑同族吗?”
“一般来说是不行。”承灵阿道,“人族也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地朝人撒迷药吧?只不过,她已经被琨玉吓坏了。”
花途明看到他驻足在殿前,挑眉,“你难道不是吗?”
承灵阿笑了,正欲开口,忽然似乎察觉到什么,面色一顿,随即他快速出手,拍醒女鲛人。
女鲛人四顾茫然,听到不远处有人说道:“几位,先王请花姑娘过去一趟。”
承灵阿揽上女鲛人肩膀,没骨头似的靠在对方身上,朝来人抬抬下巴,拖长声道:“哦,先王还说了什么?”
对方缓声道:“先王还说,一会也要请您过去一趟,您做好准备。”
承灵阿:“……”
花途明看了一眼突然哑声的承灵阿,冲来人轻轻颔首,两人一前一后,径直走向琨玉所在偏殿,一路奇鱼异草,花途明却没有半点心思观赏。
她迈步进入熟悉的地方,入目一片光华璀璨,不远处有一人正坐于榻上,翻看着什么,花途明深吸一口气,拨开流苏,走到榻前。
对方头也不抬,花途明注意到,他手中拿着是雪白的鲛绡,上面绣满了密密麻麻的字。那字形状奇怪,蜿蜒连接在一起,应当是鲛人文字,花途明不认识。
鲛绡衣虽能让她听懂鲛人语,但不能让她认识鲛人文字。
不知过了多久,琨玉叹一口气,花途明感觉到这声叹息中饱含着无限的情绪,心也跟着揪起来。
“来了,”琨玉示意一旁的蚌壳,“坐吧。”
花途明杵在原地不动,开门见山,“你是鲛人先王。”
这是个陈述句,琨玉也没有否定,他至今都不曾抬头看花途明一眼。
花途明看着他丝绸般微卷蓝发,内心升起一阵烦躁。
“你找我,什么事?”
琨玉慢条斯理地将鲛绡卷起,动作十分细致,等他终于整理完,才缓声道:“承灵阿与你说了什么?”
花途明被他晾了半天,这才终于意识到,琨玉变了。
或者说,他从未改变,不过是回到了两人初见时的模样——冷静,克制,不达目的不罢休,一言一行陷阱重重。
花途明顿了顿,实话实说,“他与我说,你演这一出戏,是为了推我出去当替罪羊。”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听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离思五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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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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