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屿做噩梦了。
仿佛又回到了刚被师傅救回来的那段日子，粘稠的鲜血，族人的哀嚎，魔修丑恶且张牙舞爪的嘴脸，时隔多年，都在梦境中格外清晰。
她缓缓张开眼，确定没吵醒身边的巫玥后，用手帕擦了擦冷汗，然后起身到梳妆台前。
她看着铜镜里漆黑无光的自己，不由的伸手，本来晚上见不到镜子对面很正常的事，加上刚才做的梦，冰凉的触感却偏偏让她读出了另一种意味。
东方知意死了，活下来的是森屿，一个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
师傅说，她红颜薄命，灭门那夜就该身死，但师徒一场，师傅违背了天意把她拉回人世，但也不知夺来了多少岁月，有一天活一天，尽乐便可。
森屿刚开始听这么说，很珍惜捡回的这条小命，做乐善好施采药行医编撰医典等加功德的事，不曾踏出过西凉，最远也只达边境。因为归远，她再回了一趟故乡，重拾一段尘封的回忆，在思考要不要答应归远时，这桩噩梦提醒了她血淋淋的现实。
她是将死之人，从黑白无常手里抢回来的，迟早也要被勾回去见阎王爷的。
生死逆转这么大的因果，师傅承担下来不知得损耗多少修为，又能为她争取多少年的时间？顶多百年，她已经强活了八十五年。
只剩下十五年，但对归远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甚至可能没有十五年。
他若真爱她，十五年过后余下的岁月反倒痛苦。森屿也不可能让他殉情，从归远成为天骄榜第一，正道魁首时，他的死法只有战死和在除魔卫道的路上累死。
我得和他坦白。森屿如是想，既然活不久了，直接跟归远说明白了，他有知晓的权力，从而做出抉择。
我爱他，所以我会告知他我的一切。
森屿坚定地想，她做不出以为归远好为由欺骗他，这种善意的谎言也伤人。
她一刻也不想等了，当即点蜡烛写信。
隔日，归远便来了，西凉与云晟相隔千里，他一人一日便来了，可见有多心急。
森屿看归远这么在意她，心里更加沉重，倒了杯茶推给他。
“我的情况在信里和你说明了，你想怎么办？”
“信我看完后即刻烧了，然后动身来找你。”归远道，“所以，你同意了？”
“嗯，所以你呢？”森屿托腮，淡淡道，“十五年一场的欢愉，甚至可能没有十五年，也可能眨眼间我就是你的过眼云烟。”
归远深吸一口气：“我一开始就清楚，知意你是人间的富贵花，空谷幽兰，能应允我就该感恩带德了，又怎敢奢求过多，还恐你跟我受了委屈。”
“我知晓我得上天保佑，竟与心上人两情相悦，却不料心上人竟直接把下半生交予我。”
“我的答案你不用质疑，但我还是想问一下。”
“你，确定，你真的愿意吗？”
“我愿意。”
他俩心里都清楚，什么都能给对方，不包括名份。其中的原因甚多，森屿师傅和归远师傅关系全修真界都知道的复杂。所以归远不能娶百草仙姑，森屿也不能对外界说她有一个相好。
但他们怎么样，是他们自己的事，任何人都不好插手。
直到森屿怀孕，这个平衡被打破了。
森屿的动作越来越僵硬，她偷回来的寿命在逐渐消逝，每天惶恐肚里的孩子没生下她便带着这个孩子走了，到时候归远又孤身一人，好不容易投胎的孩子白费功夫。
归远的现况也不好，天骄榜第一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也是催命符，魔修们的上次围攻不成功，又开启了魔尊会议决定给予归远最大的尊重。
魔尊围攻。
那一战，真是打的天昏地暗，足以被载入史册，归远一己之身，杀了狂狼会宗主、黑沙教教主、幽影宗宗主三位魔尊，以及余下不计其数的虾兵蟹将，血染沙场，威名更盛。
可惜，他也同样陨落。临死前他没见到他刚出生的孩子，甚至没有撑到看见南宫丹裳就快要奔到他的身影。
森屿正在逗弄刚出生的孩儿，巫玥很欣喜的看着这个比他还小的婴孩。
“跟书上说的一样呀，刚出生的孩子都是皱巴巴的。”
孩子小小的手握住了巫玥的大拇指，软软的触感一下击中了巫玥的心，巫玥决定了，以后这个弟弟就是他最喜欢的人，他要保护他一辈子！
带着噩耗的巫岚看着这“一家三口”和谐美好的场景，心里忐忑，犹豫要不要告诉森屿归远已经死了，话到嘴边又转成：“孩子名字取了吗？”
森屿道：“取了，阿忱，归忱。”
巫岚道：“真诚的情意？他倒也的确是你俩感情的象征。”
“不，是诚恳的意思。”森屿看着归忱，“但愿这孩子别像他爹那样，是个说到做不到的骗子。”
巫岚一怔，森屿起身走到他面前：“我活不长了，很快就能去见父母亲朋，倒也不指望和归远埋一块。不过这点本来就不重要，反正到地府都能见面。”
“但我希望，阿忱和他爹离的近一点，但让这孩子拜入玄冥教，就怕父亲的光芒化作压力压倒了阿忱，纵使玄冥教没人知道这件事。”
“我跟钱鸿雁做了笔交易，让他看在归远杀了他恨得咬牙切齿夜不能寐的狂狼会宗主份上，收阿忱为徒，虽说辈分是乱了，但对他来讲是捡了便宜。”
巫岚皱眉，钱鸿雁是什么样的人除了玄天宗便是明心书院最了解，人品实力毋庸置疑，但森屿的做法是……
“你不想让阿忱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吗？”
“他会去报仇的。”森屿确信这人之常情，“害死我的人是谁？是那群魔修。杀了他爹的人是谁？还是魔修。纵使正魔两道不共戴天，我也不希望他一辈子背负着仇恨，年纪轻轻便鲁莽行事白白送了性命。”
“等那天他有可以承担这份仇恨的能力和心性时，再告诉他吧。”
森屿抱起归忱，哼起小调，清脆的声音环绕在屋子里格外清晰，因为已没有人会再说话了。
因为这是这对母子此生为数不多相处的时光，所以巫岚不会打扰她了。
巫玥沉浸在新弟弟的喜悦中，也没有人会告诉他一直照顾他的森屿要死了，直到某天回春堂响起了哀乐，他才反应过来。
“我讨厌这霓虹国歌。”江清羽幽幽道。
“在葬礼上就用不着缓解哀伤的现实了。”阴青梧道。
或许是知道母亲死了，归忱一直在啼哭，诗冉怎么哄也哄不好，而且她自己都在抹眼泪。
巫玥道：“让我来吧。”
简直是奇迹，巫玥一抱，归忱又安静了。
钱鸿雁见状，蹲下身对巫玥说：“要不你也跟我走吧？”
巫玥：？
“纵使您和鸾笺前辈……”
“停！森屿跟我提过你，天赋堪比玄卿前辈，但你继续待在西凉也只能进明心书院，明心书院的弟子名录和天骄榜名单某种性质上来讲都是催命符。”
“不说出路，单说活路，你待在西凉一直很难有保障，你哥要费更多的心力去保护你，他修的道又是不能劳神费心有较大的情绪波动的。”
诱拐小孩都能这么天经地义……原本那么一个单纯的看上去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郑鸾笺啊，你可真是罪孽深重。阴青梧暗暗想道。
但她没有上前打断，毕竟这件事是她允许的。至于巫岚，他懂孰轻孰重，再不满也明白这对于弟弟来说是更好的一条路。
但巫玥听不懂，钱鸿雁错在跟一五岁幼童讲这些道理，虽然巫玥会更好拐，但小孩子着实不会在意那么多，他只在乎两件事。
“我去玄天宗收获的会比明心书院多吗？”
“修行靠个人，玄天宗不会缺你的资源教育，单论历史，玄天宗肯定没有明心书院久远，但各有各的优势。”
钱鸿雁很坦然的讲述这个事实，虽然明心书院前身也是专供贵族才子的书院后，跟随玄天宗的脚步转型的宗门，典籍肯定是他们的多。
可玄天宗集结了云晟各大世家贵族，还有地仙千玙和静澜仙尊千澜留下的遗产，各自都是一个国家最顶级的仙门，二者真要较量，也着实分不出个高低。
巫玥思索，那么第一点就过关了。
“二，我放心不下阿忱，我能一直陪着他吗？”
钱鸿雁笑道：“你们是师兄弟吗，单论年纪，我总不能让归忱当师兄你做师弟。”
“更何况，师兄弟同吃同住，分开才是少见呢。”
“好，我答应了。”至此，巫玥便没有在意的了。
“这家伙也已经到了收徒的年纪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呀。”江清羽走到阴青梧身边感慨，阴青梧不以为然。
“收徒又没有年龄要求，我都好几个了。”
“就是感慨时光荏苒，上次见面他还是静澜仙尊的大弟子，跟在我们鸾笺身边生怕说错句话惹鸾笺不悦……”
江清羽突然止住了，钱鸿雁默默看向他，江清羽耸了耸肩无奈道：“耳朵这么灵，有时候我是真搞不懂他接受了鸾笺的死还是在逃避呢？”
阴青梧幽幽道：“不管接受逃避与否，事实又改变不了。”
“我听闻千斯年女儿，那丫头名字还是你取的，之瑶是吧？也要拜入钱鸿雁门下，这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你对这件事情好奇干嘛？”阴青梧不悦地皱了皱眉，江清羽拍了拍她的肩，神秘兮兮道。
“新一阶段的历史已初具雏形，舒寻归忱千之瑶，玄天宗以后可有意思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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