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深海里挣扎着上浮的气泡,穿过层层叠叠粘稠的黑暗,最终“啵”地一声,在水面破开。
江浸月睁开了眼睛。
视野里的天花板是单调的纯白,惨白的光从镶嵌在顶上的长条灯管里倾泻下来,晃得眼睛都要看不清了。
这是哪儿?
学校的医务室?
可医务室的天花板没这么高,床单也没这么软。
后脑勺传来一阵持续的、沉闷的钝痛,像被人用一本厚字典不轻不重地连续敲打。江浸月“嘶”了一声,本能地抬起右手想去摸摸看,是不是起包了。
手臂抬到一半,动作却僵住了。
他的视线凝固在那只陌生的手上。那不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的手。骨节的轮廓更清晰,皮肤不再是少年那种平滑紧致的质感,而是添了几分属于成年人的粗砺,手背上还能看到淡淡的青色血管。这只手显得更有力,也更…凄惨。
那不是一两道伤痕。
那是无数道,深浅不一、新旧交叠的疤痕。像一张丑陋混乱的蛛网,密密麻麻地盘踞在江浸月白皙的手腕内侧,一直延伸到小臂。有些已经变成了浅白色的印记,有些则是狰狞的、凸起的肉红色,甚至还在渗出新鲜的组织液,显得那股从骨头缝渗出来的痒意更加磨人。
江浸月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干。他不是没见过血,打球打架也受过伤,但那些都是意外。
而眼前这些痕迹,却像是故事里才会遇到的情形,每一道伤痕都让人忍不住轻轻抽气。
谁会这么对自己?
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他盯着那些伤痕,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睛都有些发酸。
他试图从这些痕迹里,读出这具身体过去的故事。贫穷?疾病?还是…失恋?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狗血电视剧的剧情,但没有一个能和眼前这片狼藉的手腕对得上号。
十七岁的江浸月,人生顺风顺水,从未体会过真正的痛苦和绝望。他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处境,才能让一个人拿起刀,一次又一次地划向自己。
“喂…你谁啊?”
他对着自己的手腕,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像在询问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带着点柔软的怜悯。
“你…还好吧?”
空荡的病房里连回音都没有出现。
他靠在床头,头抵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
头还是很痛。
他不是在做梦。他似乎…占据了一个陌生人的身体。一个比他年长,而且活得很不开心的陌生人。
这是对前几天捉弄了裴照珩的惩罚吗?还是说不知名的存在想要他江浸月去乐于助人?可是他只是想在暑假的最后一天逃出来玩玩罢了。
等一下。
一个细节突然闪过江浸月的脑海。
他猛地睁开眼,再次看向自己的手。虽然皮肤和轮廓变了,但左手手腕内侧,靠近掌根的地方,有一颗很小的、淡褐色的痣。
那颗痣,他从小就有。
江浸月不可置信,疯了一样地开始在自己身上寻找熟悉的痕迹。
左边眼尾下方那两颗挨在一起的小痣,还在。
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在右边膝盖上留下的一道月牙形浅疤,也还在。
这不是别人的身体。
这就是他自己的身体。
江浸月的视线终于注意到了床边,那个塑料片夹着的名牌,清楚的写着江浸月三个字。
这是江浸月自己的身体。
这个结论带来的冲击,远比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环境要恐怖一百倍。
他不是穿越到了别人身上,他是跳跃了十年的人生,直接被剧透了一个糟糕透顶的结局。
那个阳光开朗,觉得未来一切皆有可能的自己,那个挥霍着青春和零花钱的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了这样一个用刀片割开自己手腕的,狼狈不堪的疯子。
为什么?
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浸月无法接受。他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恶劣到极点的恶作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家不是挺有钱的吗?我爸妈虽然老吵架但还是很疼我的啊…未来应该是继承家业,当个游手好闲的富二代才对…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这片废墟中整理出一点头绪。
无数种可能性在他脑中炸开,每一个都指向一个灰暗的未来。他曾经笃信不疑的光明坦途,此刻被现实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就在他陷入混乱的思绪中时,病房的门“咔哒”一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江浸月循声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青年,穿着一身白衬衫和西装长裤,剪裁合身,显得人很沉稳。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纸袋,臂弯里还搭着件脱下来的西装外套。青年大概是跑过来的,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正微微喘着气。
当看清那张脸时,江浸月浑身的迷茫和焦虑,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瞬间烟消云散了。
那张脸他太熟悉了。
干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双看人时总是显得很认真、甚至有点过分专注的眼睛。以及,当对方视线与他对上时,耳根处迅速泛起的一抹不自然的薄红。
“裴照珩?”江浸月几乎是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把沙哑的男声里,此刻带上了一丝少年般的、见到挚友的欣喜和放松,还有一丝亲昵的抱怨。
“你可算来了,我的头好痛啊。”
裴照珩愣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称呼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看到他醒来后的惊喜。
他快步走进来,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那双专注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江浸月,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轻微脑震荡,加上……”裴照珩的声音顿了顿,视线扫过江浸月搭在被子上的手腕,眼神暗了暗,终究是没把话说完,只化为一句,“医生说止痛药不能多给…要是真的很痛的话……我帮你再去问问?”
江浸月在心里长舒一口气,之前那种孤身坠入异世界的恐慌感褪去了大半。
有裴照珩在呢。
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的脸,裴照珩的轮廓比他记忆中更硬朗了些,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肩膀也更宽了,似乎因为经常皱眉,眼周都有细密的皱纹。
但那副被他一逗就容易脸红的局促样子,还是一点没变。
一个暑假不见,这人怎么更像他父母了?思及此处,他玩心又起。
“痛死了,我快要痛死了。”江浸月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故意摆出一副虚弱的样子,用那把还不太适应的嗓音慢悠悠地说道,“我跟你说,我做了个巨离谱的梦。”
裴照珩果然紧张起来,脸色煞白的立刻追问:“什么梦?”
“我梦见我一觉醒来,变成了一个二十七岁的大叔。”江浸月煞有介事地比划着,“长得人模狗样的,就是手上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疤,声音也跟个破锣一样,难听死了。最关键的是,我好像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裴照珩的表情。他期待看到对方那种“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的无奈神情。期待对方告诉他,你只是睡了一小会,你担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然而,裴照珩并没有笑。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那双漆黑的眼眸里,翻涌着江浸月看不懂的情绪,有震惊,有心疼,还有一丝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悲伤。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江浸月都觉得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有点过火了。
“浸月,”裴照珩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那不是梦。”
江浸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哈?”
“你没有做梦。”裴照珩重复了一遍,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江浸月,但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落在了床边的栏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你就是二十七岁。这里是市立第一医院,上周你……撞到了头,昏迷了四天。”
裴照珩不会对江浸月开这种让他不安的玩笑。
江浸月的大脑一片空白,记忆的断层从十七岁那个夏天的傍晚开始,之后的一切都是浓得化不开的雾。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反驳,想说这太荒谬了,这不可能。可他看着裴照珩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自己手腕上那些狰狞的伤疤,所有反驳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再次困住了他。
如果裴照珩说的是真的,那意味着,他的人生真的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滑向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可能……我爸妈呢?”江浸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问道,“他们呢?他们怎么没来?他们知道我住院了吗?你让他们来见我!他们来了就能证明你是在胡扯!”
在江浸月十七岁的认知里,无论父母平时怎么吵闹,在他出事的时候,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到。他们是他身后最坚固的屏障,是这个世界真实性的最终证明。
然而,裴照珩在听到“爸妈”两个字时,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掩盖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江浸月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从秦步的沉默里,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裴照珩,”他用那把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带着一种心知肚明又不愿承认的侥幸“我爸妈呢?”
裴照珩抬起头,重新看向他。那双总是盛满认真和专注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满溢出来的悲悯与沉痛。
“对不起,浸月。医生说你的情况还很危险,我不想……刺激到你,等你好一点,我会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诉你。”
“就当是…为了他们,为了你自己。”
“浸月,对不起,我想要保护好你,就算是……”裴照珩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平稳,像是阐述着一件已经被说过千百次的承诺。
“就算你会讨厌我,恨我,躲着我。我也会遵守约定,一直一直,尽我所能的照顾你——”
“你以为你是谁?”江浸月毫不留情的打断他的话头。
“裴照珩…你有什么权利,有什么立场在这里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
“咱俩说清楚点。我们是发小,是朋友,没错。但你这姿态,搞得好像你是我监护人一样。你凭什么啊?”
江浸月一连串地发问,他知道这不理智,也知道自己这个状况恐怕遭受不了更多的打击,只是数不清的猜测快要把他逼疯了,他只想说点什么,能够轻松一点。
只是他没想到裴照珩的回答效果这么好,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凭我们结婚了。”
江浸月的大脑花了足足五秒钟,才把“我们”、“结婚了”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并理解了它们的含义。
结、结婚了?
他和裴照珩?
那个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闷声不吭,一被他逗就脸红到脖子根的老实人?
第二章一起来啦,接下来都会甜甜的[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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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已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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