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荣熙郡府。

罗宜一只脚方才迈上正屋前厅的石阶,耳边便传过了声音——“回来了?”

语气生冷,又夹带怒气。

她抬眼看过去,侯夫人阮氏坐在堂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反客为主地向她投来视线,身侧站着三小姐薛蓁,眉头紧皱,眼底不解又不屑,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昂了昂下巴偏过头不再瞧她。

罗宜脚步微顿,静静瞧了眼,片刻后,招来侍婢将临春带离,而后缓缓上前,浅浅福了福身,行了晚辈礼。

“伯母见谅,不知伯母造访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阮氏眉头一紧,早先时候老爷有意认罗宜作义女,她便觉得不妥,罗家满门覆灭,却独活此女一人,这不是天生的孤星煞星?如何能迎进家门?可老侯爷念及旧情,不顾族老反对早早备好籍册,只待她回京来。谁知,不过几日,她摇身从圣上处求来了一纸赐婚,竟是瞧上了衡儿的婚事。

她从前只觉罗宜娇纵了些,可性子底子是好的,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当即拍案,冷声:“我儿与鸢儿情投意合,两家已在点备聘书媒妁,这门亲事容不得你横插一脚。赐婚诏书既是你请来的,便由你去禀告圣上——不知此中关节,求圣上撤回旨意。”

罗宜眼睫微颤了颤,彼时请赐薛衡本是权宜,可才出了大殿,便被御前内侍告知薛白两家早已嘱意,她恍然无措,再折返回去,圣上已然闭门不见。

她缓了缓,“伯母,圣命难为...……”

“表姐无论相貌,还是才学性情,都与二哥哥匹配得很。二哥哥自幼不喜你顽劣胡闹,你又不是不知,这般强作姻缘,便是成了亲也没有好果子。京中儿郎才俊过江之鲫,你如何非吊在二哥哥这棵上,害人又害己,你便听我阿娘的,去求圣上撤回旨意。”薛蓁眉头拧得秀气,想是忍了许久,又见她油盐不进,吐珠子一般一通倒出。

眼底更是不解,往昔,二哥哥给她与罗宜做夫子时,罗宜最是厌烦二哥哥约束,向来能躲便躲避之不及,如何会一门心思地守着二哥哥的姻缘不放。

害人又害己.....

罗宜心底默默回念一遍,百味杂陈,末了抬眼,却是说:“伯母,时盈经历世事,已然明白许多,可这婚事,时盈确是无能为力.....”

"满口假话!"薛蓁气滞,孩子气一句:“你若不求圣上撤回旨意,便是今后入了府,我也不会认你作嫂嫂。"

阮氏强压下怒意,缓和了些:“宜儿,你我两家本是世交,我与老侯爷不忍见你流落乡野,四处派人去寻,衡儿同你兄长情同手足,更是把你当作亲妹一般看待,彼时传回些风吹草动的,他都要亲去一一查证,几经辗转这才接回了你。白家在朝堂上势头正盛,于衡儿仕途多有益处,你如何....."

她见罗宜神色松动了些,走上前,安抚地拍了拍罗宜的手,“将亲事退了,你转籍入册也是原定好的事,侯府依旧是你的倚靠。”

忘恩负义四个字就差没拍在罗宜脸上。

罗宜霎时便白了脸,眼帘微垂,羽睫扑簌震颤,她动了动唇,声音低微:“伯母,若圣上早便知道薛白两家有意结亲呢.......”

“你说.....什么?”阮氏后退半步,登时愣住,随即又想到什么,身子兀地一软,薛蓁忙将人扶住,一脸怒意盯着罗宜,“你作甚吓唬母亲?”

阮氏将她按下,一双眼定定瞧着罗宜,满是不可置信:“你说的可是真的?”

罗宜缓缓抬起眼,也未应声,只静静回望她。

阮氏到底是望族宗妇,三言两语便品出其中轻重,见她神色坦然不似作伪,心头顿时沉入谷底。

“回府,速速回府。”

罗宜被阮氏几句话堵得心口发闷,却又知事未了结,薛家人必然还会再来,果不其然,日头将落不落之时,门房小厮便递进来一张名帖,邀她明日上寿山寺礼佛。

入了夜,冯伯才将将回府。

书房里。

冯遇从衣袖褡裢里取出两张张落了官印的契纸递了过去,分是间金器首饰铺子的地契与房契:“按小姐说的,我找了牙人中间周旋,并未露面。”

罗宜颔首,接过瞧了眼,转身从身后架几上拿过一个漆木盒子将里头东西取了出来,“明日找个算命的,将这些符文批卦时散出去,寓意要吉祥喜庆,最好人尽皆知,再等上半月,照着这个样式打成金器卖出去。”

冯遇眼睛一瞧,似一个罗列密布的青符,形状很是方正,四边中轴还各自落着“乾”“正”“坤”“清”的小字,眉头皱了皱,“这是?”

罗宜垂下眼,眸光闪了闪,她夜夜惊梦,无数次回到父兄被杀那夜,她被侍卫捂着嘴架走之时,刺客正提刀割下爹爹的头颅,阿兄伏在地上,利刃贯穿心背,死不瞑目。

无数次梦回,那几人举刃狰狞狂笑,耳后皆烙着这样一块小小斑纹。

世人都说,刺客拿着弯刀蓄着辫子,是北掳报复。

罗宜抚了抚图式上的小字,眸色渐深,可哪有北掳子会将汉人文字刺在耳后?她不傻,只是不愿相信这桩桩件件竟皆是**。她沉沉阖眼,再睁眼时眼底已复归平静。

“庞家金玉铺子必不会错过时机,冯伯届时不必心急,店面新开业,自然要将噱头赚足,不必顾忌银钱,放出告示:此饰物每日只卖一位有缘人,其余不必再理会,安心做生意即可。”

冯遇暗暗嘶了一声,“小姐这是要造势?”

罗宜却摇了摇头,“要将消息送至各家金玉铺子,丝织绣纺。”

冯遇一愣,若是要造势,那必要早早积攒存货,好在势头正盛时狠狠赚一笔,可小姐这安排.......却总有些不咸不淡的意思。

却也点头应了下。

他明白小姐心里藏了事,可她不愿说,他也开不了口去问,总之,小姐吩咐下去的事,他件件盯稳当便是。

翌日。

寿山寺脚下,停列两架马车,不多时罗宜与老侯爷下了车,一前一后步上石阶。

老侯爷单手负在身后,微微侧身同罗宜说话:“回京几日,却还未同你好好说说话,”他回身去瞧,却见罗宜静静垂着眼,无声叹了口气,“你莫怪你伯母,那白家姑娘是她亲外甥,她向来疼爱得紧。”

“时盈明白,也未放在心上。”罗宜淡淡回应。

一直上到山顶佛寺,罗宜依旧一副乖顺模样,一路有问有答,却总逃不过“知道”“明白”“晓得”几句。

老侯爷瘪了瘪嘴,知她存心敷衍,可转念想起她受了许多苦,又不忍心斥责。

佛寺前,主持早早候在门外。

老侯爷远远瞧了眼,终是提及正事:“今日带你来此,缘是因着你母亲。”

罗宜羽睫震颤。

他顿了顿,“三年前,我于寿山寺供奉了你父兄的长生牌位,那时候你母亲.......遭世人贬斥,案子又悬而未决,种种因果下,你母亲牌位虽早已备妥,却至今未描红焚香。而今你回了京,我这一届老朽便也不掺和了。”

“奉与不奉,你说了算。”说罢拂袖,便大步向前。

罗宜微愣,心头猛地震颤,眸光连连闪动,“时盈深谢伯父挂念。”

直至入了佛寺她才知晓,薛侯竟是单独辟出一间殿专门供奉尊长。

她跟在身后进殿,脚步顿时僵在原地。墙上挂着的,赫然是爹爹和阿兄的画像,画像上,二人一身铠甲英武轩昂,脸上笑意明朗又和煦。

老侯爷取下三支香,扭头却见她怔然欲泣,失了魂似的,轻叹了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敬香。”

罗宜肩头颤了颤,跪向蒲团,仰面望着画像,三拜奉香,“盈儿不孝,来迟了……”

“莫要胡思乱想,”薛侯出声打断,“你父兄疼你,你安稳活着便是他们心中愿景。”

说着双手递来一方木匣,罗宜眼睫扑簌,颤着手接过缓缓打开,里面安然躺着一块牌位,并一卷画册,许是置放时日久了,早已染上了佛堂的阵阵檀香。

罗宜缓缓展开,眸光微滞,梨树廊亭下,母亲团扇轻摇,恬静闲适,一如寻常模样。

“彼时,百姓盛怒,一时间也找不出合适画师,这幅图是衡儿所作,你若是嫌弃.....”

“不,”罗宜摇头,指尖轻抚画像中人,却笑得凄然,“他画得很好,极好......”

她起身,亲自将画像挂起,列于父亲左侧,驻足原地静静瞧了片刻,而后取了朱笔,一点一点将已陈旧的牌位重新描红奉香,末了,她跪在蒲团上重重叩首,再起身时,视线落在中间的一个庞字,眸光暗了暗。

薛侯将她扶起:“人要活,便要往前去看。我将你安然带回了京,也算告慰你父亲在天之灵,可要珍惜往后的日子。”

罗宜缓缓掀起眼,老侯爷身形依旧伟岸,可到底难抵岁蚀,眉眼发梢都已染上霜白痕迹。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世人多奸猾,却也有人数十年如一日的坦诚相待,纵时移势易也不相厌。

她后撤半步,缓缓伏下身,双手交叠在额前,郑重一拜。

“这是作甚,快起来....”老侯爷眉头一紧,欲将人扶起,却又被罗宜推拒开,她跪得挺直,定定看向薛侯,将赐婚一事前因后果一一细数分明,末了,俯身又是一拜,“时盈不该牵连薛家,时盈必想法子请圣上撤回旨意......”

“你又能有什么法子……”听罢,薛侯面色已是凝重,他将人搀起,眼中怜惜却又忍不住斥责,“如今你竟是连伯父都不肯信,此话你一早便该同我交待,却偏生自己尽数担了下,你才多大。”

他沉沉嗐叹一声,“昨日你伯母已同我说了许多,我便猜想其中另有曲折,却竟不知还有皇后从中设计........”他顿了顿,负手在窗前沉思半晌,眼眸深沉:“你做得对,英王已然是皇后太子一族的指尖傀儡,家中财势大半也都进了太子腰包,你若轻信了皇后嫁过去,只怕要被钳制至死。那宋霁也嫁不得,宋家是个虎狼窝,时不常便有人横着抬出来,去不得。”

“只是,”他回身看向罗宜,“这到底关乎终身大事,你须得明白告诉我,你对衡儿可有半分情谊?你若是为求自保才勉强答应,那便是拼着我儿孤寡不再娶嫁,我也得求圣上将这桩亲事拆了,好过徒增一对怨偶。”他视线看了眼墙上画像,“今日对着你尊长牌位,可不能有所隐瞒。”

罗宜微怔,眼睫颤了颤。

薛衡说对了,她分辨不出何为情爱,何为恩义......

可如今,只有偶或见到薛衡时,她纷杂的心绪才会陡然宁静下来,甚至生出几分欢愉。

恩义情爱纠缠不清,可她却清楚知道,她妄想时时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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