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白的光线忽地从缝隙透出,利刃似的拨开她因发烧久久未松动的眼皮,舜华的腿微微打了个弯,麻痹瞬间蔓延过四肢,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撑起半边身子,不是很舒适地睁开双眼。
晃动的人影朝她而来,初时瞧轮廓朦胧,走近是个老婆婆:“睡了七八日,可算醒了。”
糊涂接过杨婆婆递来的水碗,一口甘冽的水浇在心口,舜华脸色纸白手腕一松,身体蜷起,使尽力气往床角缩去。
这是个什么地方?她在试琴,怎么就……
杨婆婆衣裳几块补丁,花白的头发由简陋的头巾包起,一截钗子是唯一可见的装饰,她年老的脸因舜华的醒来笑意仍存三分,却又半信半疑:“老婆子姓杨,你不识得老身了?”
舜华抿嘴摇摇头,她打量起四周老旧的陈设,漏光的墙壁还有不时响动的门。以她二十一世纪的大脑飞快运转后处理眼前的状况,毫无疑问,这是穿越。
“有水吗?”刚醒不久的舜华说话还没什么力气:“我想看看自己的脸。”
杨婆婆舀来一瓢水,面容倒映,是个好清秀的女子,眉眼细琢,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哪里是她的脸?
舜华一脸茫然,低首间扯痛额头身上的伤口,视线穿过纤长的睫毛与杨婆婆相接。她兀自镇定,不晓得落在他人眼里,难掩她这具身体的脆弱。
杨婆婆三言两语交代了这具身体的事。
原身名叫白舜华,与她相差一字,是镇上琴师白添程的女儿。时逢战国,七雄割据。秦国近交远攻,先后灭掉其他六国。
乱世之人,奔逃求安亦是常有之事。白氏父女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皆无人知晓。
唯有白添程随身瑶琴,越发引得有心人眼馋。穷苦人家命不长,白添程于半月前过世,歹人瞧中白舜华孤女孑然一身,便起了夺琴的心思,将她殴打致重伤。
怪不得醒来时浑身痛,原来是被人暴打过。
小说电视剧里,女主穿越不是公主小姐,再不济也是宫女。白舜华这身世着实是曲折惨烈了些,听得她也忍不住想洒几把眼泪。幸好杨婆婆和她的儿子杨照及时赶到,救下快要断气的白舜华。
舜华心说,她人在这里,白舜华十有**已经断气了。
说到此处,杨婆婆数次哽咽没了下文,从旁抱来一张琴:“这是你前几日拼命护下的,完好交于你,我也了却一桩心事。”
舜华张臂接过琴,想多打听几句这具身体的事。可还没来得及开口,那杨婆婆眼光游离像是想起什么。她蓦地起身,径直出门去了。
余下舜华一人,她预留给自己三分钟默哀以及抓狂的时间。
她好好一个现代人,家传的古琴刚刚到手还热乎着,就试了一下,莫名其妙被发配到秦朝。
没有地方能说理。下一步该怎么办?
大拇指不断地摩挲着食指,秦朝白舜华的指腹上生长着茧,一双手与她本来的极像。料得这位白姑娘生前亦是幼时习琴,爱琴如痴才会以命相护罢。
舜华突然怜惜起这未曾谋面的女子,抚上她用命换来的琴,指尖滑过漆面又转到琴底,触到两个浅浅的刻字。
还真。
她家中辈辈相传的琴,也叫这个名字。
半信半疑翻过琴面,舜华终于确信是送她来秦朝的琴,但比之前见到的少了一根弦。而两千多年后的她,能得到一张完整无缺的琴。
两厢联系,是否意味着她的去留,与缺失的弦有莫大的干系?
顾不得下唇渗出的血腥气,舜华唤来杨婆婆双手捧起还真:“这琴的第七弦怎么缺了?”
以前的事情,这姑娘当真不记得一点了。杨婆婆耐下心思索一番:“你父女两人来到小镇时这琴便是残身,白琴师一直惦记去寻新的换上,不想这世事艰辛,一念成遗恨......”
新的……舜华眼前一亮,她怎么就没想再找!真是个猪脑子:“既是我父亲的遗愿,我定要尽快完成,好让他在泉下安心。”
一时高兴手不知轻重地捶向自己的头,顺带扯开了她胳膊的伤口,乐极生悲。
她痛得发冷汗,看来上路之前,养身体是头等大事。
伤筋动骨一百天,按照老人家的话她应该老老实实躺三个多月,舜华是好说歹说,终于仗着自己年纪轻这一有利优势,一个月后能蹦能吃才勉强被杨婆婆放过。
在秦朝躺过去的一个月,没有任何娱乐设备,舜华每天咬牙切齿按时按点在心底真诚问候行凶者的祖宗十八代。
饭后活动唯有杨婆婆怕她无聊讲给她的一些陈年旧事。
小镇原是燕国的领土南部,也曾有过几日太平。燕王喜极喜打仗,燕地大好儿郎陷于混战。而后秦王大兵压境,太子丹殒命,燕王喜被俘,燕国不复存在。
于她是一段无关痛痒的历史,于杨婆婆却是半生的风雨。吹的风裹了灰尘,不经意迷了人的眼,杨婆婆眼周一圈微微泛红,眸光迟钝。
一只白皙的手搭在杨婆婆的手背,后来的事,她知道。
太子丹穷途末路,派荆轲刺秦。刺杀失败秦王震怒,燕王喜献太子丹首级欲求休战。秦不允,终掳燕王,灭燕国。秦王政大一统,称始皇帝。
成就一个帝王,史册未着墨处,多少世间生离。
杨婆婆的手叠在舜华的手背,想起一事:“天天吵着完成遗愿,可想好去哪里了?”白琴师在世寻了两三年没有眉目,想来不是随便一个地方能买到的。
“去咸阳。”
话出口,舜华缓缓垂下头,手从杨婆婆的手中抽出来。咸阳是秦的都城,即便是碰运气,赢面也比她乱找要大得多。
可秦灭了杨婆婆的故国,能在秦朝活一个月全赖杨婆婆的照料,她这样做多少有几分狼心狗肺。
杨婆婆看透了舜华这点别扭的心思,她将舜华缩回去的一双手收回手心:“在世为人飘零四方,不过生计尔尔。”
“我儿杨照随你一路,这样我也安心些,早去早回。”
连她这具身体挂着失忆的牌子,如今不通世事都为她考虑好。舜华一时感慨,她倒霉阴差阳错来秦朝遇上杨婆婆一家,得此厚待她怕是还不上这恩情了。
等她走了,到时只有照大哥一人归来,杨婆婆还要为她难过上一阵。
五日后,两人打点好行李便去往咸阳方向。走了一日,舜华初尝靠一双腿走出原燕国边界的疲倦,不善跋涉的她真要累哭了。
两个轮子的自行车、四个轮子的汽车、有翅膀的飞机,好想念现代交通。在秦朝有钱有权的才能坐上马车轿子,一点不平民化。
走了七日后,一入原来处在赵国的宋子城,杨照一会儿头疼一会儿腿疼的,愣是在城中消磨了大半日。
一开始舜华担心杨照真有什么病,和他走走停停。可大半日过去,她便是再傻也发觉不对,这人歇下来便病痛全无,说起赶路就一身难受。天色一暗,杨照这身体好得十分及时,提议在宋子城住一夜再赶路。
她看出来了,杨照身子没病,病在脑子:“照大哥,你白日为何戏弄我?”
“没有的事!”杨照争辩:“此去咸阳,要穿过数个郡。你被打成那样才躺了一月,我娘特嘱托我照顾你,并没有戏弄的意思。赶了这么多天路,看你不喊累,只能我喊累了。”
本想做好事,说两句话全露馅了,杨照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明明是为她的一番好意,可这人的法子怎么这么笨啊。舜华噗嗤笑出来,一笑眼睛弯弯可爱得像天上的月牙:“这两天走累了,你我在宋子城歇两日,这回放心吧。”
演了一天的戏,总算没有白费。
“你在这里歇歇,我去找住的地方很快回来。”
“还有……”细想一下,这么长的路途的确不可能在几天之内走完,舜华叫住杨照:“谢谢照大哥一路照顾。”
天公布施夜色,唯有千丈以外的银辉冰冷地照亮零散的行人。直至店家点燃油灯,微弱火光悄悄搁散在门前两步处,方有人世模样。
秦朝这时候没有灯笼,唯有油灯可堪照明,一家距她二十米有牌匾的店前迟迟没有光。
怎么还不亮?不会是家黑店叭。
独处时最忌胡思乱想,尤其是舜华这种怕黑的女孩。在现代社会的时候,晚上睡觉都要开灯。
照大哥还没回来,这具身体痊愈不久,风吹过脖颈都让她异常敏感。
常言道,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舜华拢紧杨婆婆改给她的外衣,听说古时牛羊价贵,吃不起饭的常把儿女妇人当作货物卖到黑店,而这些货物还有“两脚羊”这样的统称。
一直没有燃起灯的店面亮了,她刚松一口气,却借着月光看见身后有个靠近的高大黑影,整整高出十几公分的样子。
照大哥只比舜华高半个头。
多亏古代的裤子宽大,把她两条颤抖的腿遮掩得很好。
她强装镇定,从包袱里摸出一根磨得尖锐的簪子。秦朝的刀具管制严格,无奈只备了根削尖的木簪子充作防身武器。
黑影靠她,两步……一步。
拼了,大不了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舜华身子陀螺般猝不及防转过去,连吃奶的力气都倾注在攥紧的簪子上,狠狠插向那人右半边的肩膀。
她的动作被一只纤细有力的手拦截,簪子尖在距离那人胸口两寸的地方抖动,只听舜华吃痛一声惊呼,凶器落地。
舜华仰头,那人的眼睛有一个惊魂未定的她。
“哪里来的女子这样心黑手毒?”那人甩开舜华的手,没有用多大的力,擦过她的身侧走进铺子里,不一会儿一片幽黄的光从门口漫出来。
“酒……肆。”
那人从昏黄与黑暗交融中走出来,黑压压的影子将她罩起来,冷清略带试探道:“现在不是黑店了?”
舜华不好意思地抬眼望他,嘴唇单薄,听说拥有这样唇形的人大多刻薄。好比现在,她不过小声嘀咕,这人就记下来了。
“我胆子小得很,刚才多有冒犯大哥莫要挂怀。”她恭敬地将身子弯了个九十度,鞠了一躬。
毕竟是她不知轻重差点扎了人,赔礼道歉才是正道。
“舜华你……”舜华直起腰,照大哥正站在她身前,两眼打量这个奇怪的行礼。而她道歉的男子一步踏进酒肆内,半句话未留给她。
小气鬼啊!舜华气红了脸瞪了瞪这个找住处的照大哥:“我还以为你丢了。”
杨照根本没解读出来这个姑娘生气了,挠挠头道:“我一个男子怎么会丢了,像你这样的女子才容易让人拐了去。”
舜华:“……”是啊,所以她差点被吓死。
“照大哥,我们今日在哪里住?”舜华又裹紧身上的旧衣,比起刚才,她更害怕一会儿没地方住睡大街。
杨照出手一指这家酒肆,正是她评为黑店的店,她有点相信孽缘这两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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