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他,大抵是哪位神仙胡乱拨了秦歌的命盘。
香镇独一家客栈,正是最忙的时候。来往赶路的商客补粮休憩,掌柜晕头转向口干舌燥,一家老小的生计就在于此,只得吞吞口水又去招呼客人。
东南边的一扇窗子下,坐着个的男子,长带束发,透过树叶缝隙的光斑驳流连于他的长睫。淡黄的衫子罩在他的身子上,四月春色尽揽于衣襟。
两个时辰,只上了壶普通价位的茶。明明不是什么惊艳的长相,却留得住每个来客的目光,秦歌也不例外。
不知别人为哪般,她为男子脸上的人皮面具。
行走江湖十几载,招猫逗狗走街串巷,虽不学无术了些,但易容一门,秦歌自认多高超的手法,她都能一眼看穿。
那人偏是一个异数。若不是他的气质太过特殊,引得她足足看了好一阵,她根本没有发现的机会。可见,使的手法不寻常。
想得出神,接待的小二视线落在秦歌滞留那处,机灵道:“这人一时半会儿也不走,不如姑娘先住下来?”
咳咳……男子的笑顺便扯乱眼光的疏离,零散的星点洒落在眸子,像跳耀在剔透冰灯心的火。
十来年没羞红脸的秦歌算是在小阴沟里翻了船,客栈的人来人往再不去看他,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改瞧她了。
一个女儿家光天化日直勾勾打量男人,不晓得是多饥渴难耐……她偏过脸去,与他投来的目光擦过。
“天字一号,要热水,晚些时候把菜端上来。”一把碎银搁下,她的余光不住偷瞄窗边的男子。
小二嘟囔了几句,秦歌听得不甚清楚,转头想问明白,却见掌柜将碎银收起来,笑脸道:“秦姑娘,又被怀门主赶出来了?”
掌柜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她是气上加愁,“什么叫又!本姑娘这回是自己出来透透气。”
秦歌及笄是五年之前的事,义父怀远自她小时就十分期盼她快快长大,找个男人入赘,他好甩下钟秀山这个大摊子出去游山玩水。
不成想,她十四岁时一个不小心拐了两个清倌大摇大摆走钟秀山正门,从此声名狼藉,没有哪家愿意同她结亲。
义父恨铁不成钢,但凡见着谁家办喜事,总是要摆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不该把她这女儿捡回来……与她一道长大的姑娘抱着奶娃娃绕钟秀山一圈,秦歌深感再待下去迟早被瞧成筛子。
她痛定思痛,决心三个月内,找个相公。
掌柜在账本上划拉几笔,扯嗓子喊来小二,“给秦姑娘安排天字二。”
天字二?以为掌柜记错,秦歌纠正道:“我住天字一,交过三个月的定钱。”
“实不相瞒,天字一号有人先秦姑娘住下,人还没走……”掌柜面露难色,让她本来一肚子的不平又咽回去。
四处漂泊许多年,历过的炎凉数不清,对他人的不易到底能体谅几分。
秦歌水墨晕染过的眉头拧了下,欺负到她头上,怕是没尝过她特制泻药的滋味:“天字二就天字二……你得告诉我谁住了天字一。”
“多谢秦姑娘体恤。”掌柜困窘消散,乐呵呵指给她:“喏,正是窗下的公子。”
顺着手指的方向瞧去,东南窗的男子垂下的双眸蓦然映入她,笑意倏然在他刚吹凉的茶汤漾开。
下泻药不重要,她眼下忽然有了更在意的事。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人敲打铜锣,天字一号来了客。
男子的衣裳穿得完整,似乎对秦歌突然的出现没有丝毫诧异,“姑娘这么晚找在下所为何事?”
有点意思……秦歌一只手轻佻地抚上他的面皮,装作熟练老手的模样,“为了它。”
男子没有躲开,也不说话,任由秦歌乱摸着。她正得意,他的身体却忽地前倾靠近,熏染了好闻的香气。
若不是秦歌及时松手,他整个人都要贴上她了,推开男子时她听到他的声音同夜色一般沉,“请进。”
踏入这间再熟悉不过的天字一号,秦歌随意找了个位子一坐,开门见山:“也不兜圈子,我要你脸上人皮面具的制作秘方。”
房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药香,是很老的方子。若她没猜错,是失传已久的易术。
与寻常易容不同,改容换貌是易术其中的分支,身形嗓音亦是。换言之,对习得此术的人来说,让人凭空消失就是个小把戏。
不过,十多年前易术被官府定为妖术,习得者改行的改行,隐姓埋名、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
男子倒来一盏茶,坐在她对面:“姑娘芳名?在下从不与无名之辈做生意。”
“钟秀山秦歌。”
钟秀山乃江湖中颇有声望的门派,如今主持大局的是怀远,她的义父。这些年来,她没少打着义父的旗号与人切磋武功,互换秘籍。
“秦姑娘,在下阿正,是个手艺人。”
手艺人?秦歌闻言想笑,是哪处市井能养出这样的手艺人?男子有心隐瞒,秦歌也对他的秘密没兴趣。
只对他的易术,很感兴趣。
“公子能否割爱,将你的手艺授我一二,秦歌愿以一卷钟秀山上乘秘籍与你换,若你不要秘籍,别的也可以。”总之,她对易术势在必得。
“不换。”阿正回绝她。
秦歌透满狡黠的眼眨了眨,“你再想想?”
阿正起身推窗,溶溶月色浇凉她的兴致。
“夜深了,秦姑娘早些回房休息,不送。”
再去找阿正时,秦歌连着五六日被挡在天字一门外。挡她的是个生面孔,自称阿正的侍卫,专门护卫他的。
说是这几日阿正都不在香镇,派他留个口信给来拜访的人,一律无余地。
她听得直想翻白眼,不给就不给,躲起来算什么好汉。
阿正不在,对秦歌来说是件好事。
次次被拒,秦歌也不恼,反倒更勤快地跑去天字一。几乎只要侍卫醒着,就能瞧见她的身影。
她有时弄些稀奇古怪的机关塞给他,有时打量他大半日什么话不说,有时又废话连篇问他许多无聊的事。
前天,操起件兵器说要与他大战三百回合。
时日一长,侍卫习惯了秦歌的吵闹,也会回应她,譬如“嗯”、“好”、“姑娘请回”。
不论他说什么,秦歌总是笑着,英气的相貌被一对儿甜甜的酒窝添了三分女儿气。
第三十日,侍卫接过秦歌递来的青梅酒。
“昨夜你进天字二,给我掖被子,关好窗子才走的。”
一对酒窝儿挂在秦歌小小的脸上,“侍卫,你待我真好。这个是我新搜罗的蛇毒,拿给阿正,他能对你好些。”
他没告诉过她名字,叫他的时候,总是一口一个侍卫。
这就算好吗?接下蛇毒的瓶子,侍卫神色迟疑了一下,“夜里不要踢被子,会着凉。”放好青梅酒蛇毒,他从背后抽出一根光洁结实的长鞭,“之前的切磋,你使鞭子还算趁手。”
原来他记下来了。
秦歌双手接过鞭子,脸蛋陷进两个深窝,这还是她第一件武器呢,“侍卫,你真好。”
他做什么她都说好,侍卫盯着她的酒窝,不知不觉醉了一样。
“秦姑娘为何对我这般好?”
“喜欢你,不想让你受苦,你看不出来么?”她是江湖长成的女子,完全没有闺阁女儿的羞涩,有什么心意自然要坦坦荡荡。
初见他时,他黑衣抱着一把剑,模样生得像画里的人,周身散发着冷冽。她觉得,阿正那件淡黄衣裳扒下来套给他,应当是很好看的。
他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她,但拐来做相公兴许很不错。
“我是奴。”侍卫道出他一生的桎梏。奴,莫说与人相配,便是这一生,也没有什么能归属自己。
“等阿正回来,我定把你抢过来。”秦歌故意打岔,柔和的语气吐出玩味的话,“到时候拜堂,由不得你哭。”
一直以来的冷静自持被秦歌逼退,侍卫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眼里什么动摇,“我叫祁复。”
“你有名字啊!”秦歌笑着摊开他的手放在掌心一包东西,果子的甜气透过薄纸散予微风。
脸不停地烧热,她转身逃入天字二号,临走时不忘嘱咐他记得吃。
层层展开,他猜得不错,果然是看着就能甜倒牙的蜜饯,她还嫌不够甜多浇了几层蜂蜜。再这样吃下去,牙疼可有她好受的。
一颗梅子扔进嘴里,真的好甜。
.
阿正愿意教她易术了。
消失一月后,阿正出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要教她易术。秦歌睁圆两眼想了许久,终而得出这人得了不治之症又没子嗣,着急将易术传承下去的结论。
否则,哪里轮到她来捡这天大的便宜。
日落月升,秦歌跟在祁复身后,时隔一月走入天字一号。
房里添了盏烛火,勉强照明。她踩着祁复印在地上的长影,药香轻掠过鼻尖,四处寻阿正却无所获。
她盛满困惑,右手轻拍祁复的肩,“阿正人呢?不会反悔吧。”
“应了就不会逃。”祁复的影子拖得很长,笼盖过秦歌的身子,他背对她站在窗前。
许是烛火太暗瞧不真切,凭着对天字一的熟悉,秦歌去到角落翻出来三个的烛台,点燃。
长影缩作一团压在祁复的脚下,离他最近的烛台下,隐约有一层薄薄的东西。抽出来,是一张人皮面具。
面具的名字,叫阿正。
秦歌手抚上腰间的短匕首,确保自己使力甩出能将对方击杀,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你是阿正,到底是什么人?”
回过身看见她拔刀的动作,阿正含笑道,“秦姑娘忘了?我是个手艺人。”他的笑是笑她傻,这么久才想起要问他是什么人。
笑声刺得秦歌心中十分不快,拔出匕首招呼到阿正的脖颈:“什么手艺人用这么贵的药和毒,你扮作侍卫究竟憋了什么坏水?”
他配合秦歌凶恶的模样举起手来,两眼放光以表无害:“我只想赶你走,又不是我逼你掳我上山拜堂的……”
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昨日写信告诉了义父,她这就带着女婿回来什么的……钟秀山张灯结彩仿佛在眼前,秦歌的脑子彻底糊透,她要丢天大的脸了,这次依旧为了男人。
她哪里知道阿正是祁复。
秦歌自知理亏撂下匕首来,脸垂得很低,恨不能埋起来。
“易术,还学吗?”阿正哪壶不开提哪壶,指尖不老实地戳了戳她笑起来有酒窝的地方。
当初怕她偷学才装什么祁复,如今真的教给她?秦歌双手抱胸,两眼斜睨他的似笑非笑,从前怎么没发觉这人欠打的很。
“易术非元家人不可学,这是祖训。”
“我又不是元家人。”秦歌打落阿正的手,这说了不是白说吗?
“你同我成亲,自然是元家人。”他的眼眸闪烁着零星的光,脸朝向房门,“在此之前,先逃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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