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跳窗,五六个蒙面黑衣跟在身后,费了一番力气才在巷子里甩掉。回不去客栈,秦歌带着阿正去了城外的破庙。
作为钟秀山门主的义女,秦歌被人追惯了,见怪不怪地掏出梅子吃起来。
夜里风大,阿正搭起火堆,秦歌把梅子塞给他。他盯着秦歌嘴角蹭上的蜜,摇头淡淡道:“我不喜甜食,你离火近些,别着凉。”
不喜甜食吗?上次不知是谁一点没剩……
她腹诽着收拾掉吃完的梅子,拎起面具的一角,一脸正经道:“现在说说你,阿正。”
阿正原来叫元正。
和秦歌想的差不多,残酷向来是鲜血染就的。
他十岁那年,有术士入宫进言,易术乃通灵妖术,终有一日王族会因修习此术的氏族覆灭。王,以他人面貌死去,过身后被挫骨扬灰。
至此在王族播下一粒忧惧的种子。
夜难寐,食难安,直到颁布易术为妖术的旨意,又召杀手暗中血洗修习的氏族,王才得以有了好眠。
不计其数的氏族人死于术士的胡言乱语,尸山焚作飞灰,鲜血染红川流。
而她所知的,不过是修习之人流离失所。
“入元家的门,不是什么好事。”透过屋瓦的月光与火交缠,元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落在她这里恍惚间失去光彩。
他却是笑着从秦歌手里小心翼翼抽走面具,明明轻若无物,不知怎地好似拿开了压在她心头五百斤的石头。
“我瞒不住你,可你是钟秀山掌门人的义女,我又惹不起。”话语里,调笑甚过无奈。
他拼命的躲她,甚至愿意把自己脸上的伪装拆掉,是想好好活下去吗?
秦歌踮起脚,一只手覆住他盛满月光碎片的眼睛,手心的热透过眼皮,“你不怕了?”
元正勾起笑,眼角应当也是带着笑的,从怀中取出一条帕子温柔放在秦歌的手心,“我绘的这羽毛图样,很衬你。”
那日,秦歌打翻了一家铺子制钗的羽毛。
而他立于天字一的窗前,漫天的雪色轻盈落在她的浅紫衣裙,他鬼使神差般提笔绘了羽毛纹样。
他的笑纯净的仿若山间湛碧天色,她指尖描过丝帕深浅勾勒的线条,笔墨化为无形长鞭抽在她的背脊,伤痕在火辣辣地疼。
秦歌记不清的许多年前,也曾如此疼过。
“本姑娘不嫌弃你。”她脱开叠在元正眼上的手,每分字意都认真地放置在双瞳。
元正唇边的笑倏忽郑重,宽厚的手抓紧她的,摩挲她常年练武的茧。
“日后,我会好待你更好。”
离开破庙,秦歌携元正回钟秀山,她为了学易术,一路上没少被元正折磨。
她接触过易容之事,都是在一张脸上下功夫,可易术与她所想真真是南辕北辙。
易音易形是上乘,易容是下乘。想修得音形,元正要她背会一整部修身养性的武学,这种书大街上到处都是,是以秦歌认为自己被骗了。
质问元正,他一本正经的肯定这是秘笈,然后端来亲手烧的饭菜喂得她一句难听的说不出来。督促背书时又严格得吓人,让秦歌直跺脚却无可奈何。
“不想学了。”她自小厌恶连篇枯燥的字,翻书的手合上书页,抬头笑道:“反正捡到你了。”
“捡?”元正眯起双眼危险地笑着,“不知在下哪里值得姑娘一捡?”
秦歌上下瞧了两圈,小手指挑起元正额前的一缕发丝,悠悠回道:“当然是脸啊。”
“你喜欢这张脸?”
几个字咬得尤其重,他像是在没有烛火的黑夜藏起伸手不见五指的失落。
秦歌还未回答,元正捧起她的脸吻上来,明明绵软的唇此刻却急于攻城略地,试图挤掉她最后的清醒。
犹如困久的猛兽,闻到血腥无法自拔,一心占为己有。
慌乱着,秦歌打翻手边的烛台,烤化的蜡油滴在手背,元正忽然推开她。
他转手又把她牢牢圈锢在怀里,拿来金疮药抹在她烫伤的地方。除了他染红的耳根,没有一点佐证刚刚发生的一切。
“你早些休息。”
元正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门,忘了这间是他的房。
一只小兽在秦歌的胸口猛烈撞击着,一刻不肯停歇。她的眸光抓着他的背影,转回落在伤了的手上,痴痴一笑。
走走停停,回钟秀山四个月的路程,她与元正只走了三月。
这事说起来,全拜他的义父所赐。
她给钟秀山去过书信后,催婚的信一摞接着一摞送来,大体是钟秀山为了操办她的婚宴,喜帖发了好几批,买光了近几个镇子的红布,好不容易挂了满山,却收到她的飞书,要推迟婚期。
气得义父召令弟子写了数百份信催婚,日日发出来十来份,直到她回山。
秦歌接着信扶额长叹,偏偏还逃不过元正这等严师日夜催促她背书,头登时更大了。
她与元正回钟秀山当日,满山的人脱离苦海的模样比红色更扎眼。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站在义父两侧,正是每次闯出祸事派来押她回山的大哥。
义父摆出这阵仗,她真是插翅难逃。
元正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走到怀远面前,开口道:“义父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哦。”怀远的目光凝在两只相牵的手,炙热得能灼出一个洞来。
本来是震慑未来女婿的,却是元正云淡风轻,秦歌被盯得头皮发麻。半天怀远才收了他那犀利的目光,擦碰了右手腕:“小歌儿,你来。”
不起眼的小动作,是义父与她的暗号,从小就定下来的。
钟秀山后林,义父问她,元正是什么来历。
“就是一个奴隶,我把他买下来做相公。”秦歌微微抬高自己的头,尽力表现的问心无愧。
怀远听过,原本的疑云拨开似的明朗,颇为骄傲道:“果真是我怀远的女儿,知道买男人了……”
她勉强笑着,跟在义父身边十六年来,闯多大的祸,她都敢站出来承认,从不撒谎,也不屑于撒谎。
唯独他,她不敢。
秦歌与元正着大红衣裳,在牵红的两端,一头的珠钗压得她头要断掉。盖头下,她的笑里有对儿谁都瞧不见的酒窝。
堂上是她的至亲,右边是她的相公,觥筹交错的是来贺她的宾客。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十二个字喊得响亮,让她一直觉得脑子昏得很。
“礼……”
“等等,”怀远起身来,半生凌厉的眼此刻全是温柔,“最后这句,一人说一次,我女儿一句怎够!”
秦歌识得的,不识得的。烧火的,打柴的,都以一句礼成让她识得了。她默默记下声音,眼眶掉下来的泪大概是冲花了胭脂。
修习易术后,她能轻易记住任何一个人的声音体貌。
“礼成……”第两百六十四个礼成,她好像在宾客席面,听见了元正的声音。
秦歌挑起一点盖头,他站在那一端瞧着她笑得很是好看,像月夜的风雪,白了一树枯枝。
许是她,听错了。
成婚第三日,天灰蒙蒙的,钟秀山有不速之客到访。
丫鬟仆从皆穿着上好布匹裁成的衣裳,金漆盘子托着翡翠琉璃的摆设流水般鱼贯而入。待到安放好了,一个管家身份的走上前,颇为恭敬。
“丞相大人,这是张大人的一点心意,贺您迎娶新妇之喜。”
丞相二字在钟秀山上炸开,千百双眼睛落在正中元正秦歌的脸上。秦歌不安地挽住元正的手臂,他只是回眸看她,不像从前那般,抓住她袖中的手。
秦歌情愿是假的,他的眼睛却在告诉她,她不想要的答案。
“你们给我滚出去!”怀远大步走入正堂,唤人把送礼的一干人拖下去,朝神情恍惚的秦歌招手,用尽了呵护,“小歌儿,到义父这来。”
秦歌闻声脱开挽住元正的手,不想元正一把环住她冰凉的身子,“同我一道回丞相府,元夫人。”
她已于三日前嫁给他了。
秦歌缓缓抬头望向义父的方向,摇了摇头,良久应了元正一句“好”。
成婚第五日,秦歌已在去丞相府的马车上颠簸了两天,也与元正无话两天。从前她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同他相对无言。
风头正盛的丞相元正,谁人不知?恰好,她就是那个谁人。
十九岁及第,不过七年便位极人臣。手可遮天,为人滴水不漏,又深得王上的信任。是以在朝堂树起明里暗里的敌人,他亦成了民间最为神秘的人物。
谁人为王,三岁稚童不晓,丞相名讳确是比吃吃睡睡还要烂熟于心。
她侧目时,元正闭目睡着。不知该从何说起,就只好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看他。
他究竟是怎样的他,眉头总是皱着,让人觉得他睡着比不睡还痛苦。
元正本来是小憩,感受到灼热的目光,忽然睁开了眼睛,“小歌儿,我的脸要被你看破了。”
被当场抓包的滋味不好受,秦歌别过脸去问他:“丞相的事,你什么时候说?”
“半年以后。”他的宽袖搭在她的腿上,山水的花纹与她的羽毛叠在一起,“处置好朝堂的事,辞了官再说。”
“哦。”秦歌撩开遮光的帘子,光肆意地照在她的脸颊。她背负隐姓埋名的苦楚,不想他也是。
“你在生气?”元正问秦歌,隐隐带着几分不确定,“我不应当瞒你。”
她从未生过他的气,猜到他要做什么,心惊胆战罢了。
帘子落下,翻出包袱里的盒子,装着白玉冠。秦歌拆下元正的冠,为他束上发。这是她爹娘在世时,娘最喜欢的一个冠。
娘说喜欢,爹就只用这个冠束发。冠戴好,秦歌梳顺元正的发,他趁势拥住她。
“答应我,别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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