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秦歌来丞相府五个月,越来越少的看见元正。
起初元正还能陪她用膳,到了后来说是朝堂太多的事要他亲力亲为,开始整日见不到人。
她来丞相府时,元正已经把府中的事宜分派出去,无需她劳心劳力。但作为丞相夫人依旧不能像从前随心所欲,哪怕是出门,也要在侍奉丫头的不停说教下放弃。
元正命人搬来了书,让她用来打发时间,秦歌也确实在无聊透顶下易术更精进了。
她学成易容那日,元正培养出来识得伪装的府中亲信已经不能认出她,把她抓回去了。
秦歌扮作她那个丫头的样子,拿了出府的对牌。她奔到街上集市,太久没看到形形色色的人,走出丞相府的这一刻,她卸掉了枷锁。
余光里,有人在不远处盯梢,她的好心情霎时被身后的尾巴赶跑了。秦歌引着那人入了人少的深巷,将他抓了个正着,“还蒙面,我倒要看看是谁。”
扯掉男子的面巾,这张脸,竟是元正。
她松开他的面巾,男子的眼像块透了光的琥珀石,静静地瞧着她。
“你不是元正。”元正从不会这样看她,眼里像蘸了雾霜,“你是谁?”
男子从怀中掏出纸包,展开时生怕撕坏一点,是坏了的梅子。
“祁复。”
祁复与元正,原来是两个人。
“怎么会?”秦歌试图找出祁复的伪装,他却说,这就是他的样子。
“你与元正……”不等她问完,祁复递上一封信,“先看看这个。”
吾女秦歌亲启……义父的笔迹。她拆开,元正二字赫然写于纸上。
“义父,要告诉我什么?”秦歌问他,手上的纸张抖得簌簌响。
祁复默了一阵,搁在别处的视线才敢与她相对。
“钟秀山,易主了。”
跑死两匹好马,秦歌一路不吃不睡赶回钟秀山,未料过这种景象。
漫山飘红换了素白,四处散发着死气。山门前的老槐树死了,百余枝条挂了的白布条坠着铃铛,在风口摇响得清脆。
这是义父在后林留了白布包裹的东西给她?
秦歌一路避开钟秀山的人,祁复紧随其后,来到后林老槐树的树下,挖出了白布包裹着的书信。
“元正……”信上写着那个人的名字,水泽模糊了她的感官,听不见看不见,唯独恨,她生平第一次如此刻骨的恨两个字。
“什么时候的事?”
祁复回她,“怀掌门亡故,是五个月之前的事了。”
她离开钟秀山,他便一点不留余地的杀了义父,杀伐决断同传说一样利落。
耳边突然一阵哄闹,是钟秀山的弟子和丞相府的人打起来,因为丞相府的人要撤掉山上的挂孝。她躲在林中,听着外面的声响。
“一朝天子一朝臣,莫说钟秀山,这天下都快换主子了,还嫌命长给前门主做狗腿子。”
“姓元的杀了前掌门,与我等不共戴天,不过是顾及到小姐才没有血洗丞相府,如今竟为了别的女人坏我前门主的法事,真当我钟秀山立于江湖靠得是一张嘴吹的?”
“秦歌一个山野村妇,丞相大人当初贪鲜,如今回过味来,村妇与玉尚书的千金比,一个鱼目,一个明珠。”
“什么玉家小姐,我呸,要打就打废什么话!”
两边的人拔刀相向,刀剑刮碰在一处的声响充斥着她的耳。秦歌脸上的泪水风干成两条瞧不见的痕迹,元正从未想过顾及她,从头至尾在他眼里,她是个摆设。
摔了还是碎了,碎成什么样子,应该连眉毛都不会抬一下。
只是这摆设,要永永远远刻上他的名字。
“夫人,丞相让我带您回去。”祁复倒在地上,腿被砍伤,砍他的人她识得,丞相府管家。
.
再见元正,她是他的阶下囚。
祁复被绑在刑架,长长深深的伤痕遍布全身,有人在伤口上涂抹了蜂蜜,牢房里的虫蚁在香甜的气味下啃咬他。而她被关在隔壁,目睹着一切的发生。
秦歌偏过头去,不去看伤口的惨状:“既然选择和他一起骗,就应该一直骗下去,你以为你跳出来我会感激你?”
伤口又痒又疼,祁复傻笑平静道:“记得祁复就好。”
长得像元正被挑中,是他一生最幸运的事。
两人交替出现,元正不在的时候他应付秦歌,事情结束后他将除去奴籍。骗秦歌,他悔,但这欺骗毒过鸩酒,要他甘之如饴的饮下,一滴不剩。
他说了名字,妄想她能记住他。
不再为奴那天,她喜欢的梅子解不了他的苦。他无处可去,只能匿在宾客间道一句礼成。她听见了他的声音,挑开盖头。
她还是嫁给了元正。
“真是痴情。”拍手声传来,元正站在牢门外居高临下的笑,开了秦歌的牢门道,“记得又怎样,终究你是嫁给我的。”
“嫁给你?我爱你,”秦歌转头指了指祁复,“还是爱他,你分得清吗?”
她终于知道,恨一个人,到底有多可怕,可怕到什么话能伤到他,你都愿意说。
元正的脸阴沉一下,强硬扯过她的手:“走吧,你要赶去喝玉葭奉的妾室茶。”
关她的这几天,原来做了这件要紧的事。
这一次,他的手让她觉得无比寒凉,身处阎罗。秦歌拔了钗子划破拉着她的手,转而扎在元正胸口的位置,血汩汩从他的素黄锦袍冒出来。
“你杀了义父,我要你陪葬。”
元正冲着她笑笑,将她拽回房,是初霁夜雪般的干净。她从前,最爱看他这个样子。
那天起,她成了关在编织了精致纹样的金丝笼子里,元正养的一只雀儿。
元正派人看着她,不让任何人和她说话。偌大的丞相府,好像除了她和他,再无活物。
可秦歌乐得做个哑巴。
此后,侍女为秦歌换洗梳妆,她在正厅等着喝妾室茶。穿着各个式样的羽毛纹样衣衫,总让她有一种可笑的情愫。
元正新迎的夫人玉葭第一日被烫伤了手,第二日干脆被罚跪在丞相府门前两个时辰。自嫁进丞相府,秦歌不重样的折磨她。
换了旁人早受不了,偏她一日不落地来请安奉茶,奇怪的很。
元正夜夜宿在玉葭处,却不帮玉葭说话,也是奇怪的很。
秦歌想得入神了,嘴角浮现笑意,她被困在丞相府后倒是爱笑了许多。
丞相府的人怕夫人笑,夫人笑意越深,心中越是不快。
玉夫人进门后,丞相夜里徘徊在夫人房外,眉头落了霜才离开。而夫人自钟秀山回府,性情大变喜怒无常,想方设法置丞相于死地。单看在牢房刺伤丞相那次,丞相足足养了半年,就知夫人是真心想要丞相的命。
又一日,元正找秦歌,能说的无非是祁复被他折磨的如何,玉葭待他如何好。
她手里摆弄着砚台,脱手朝元正的头砸去,白玉冠碎成数片,沾上他星星点点的血。
“易术,我学会了。”
这是秦歌六个月来第一次开口:“一开始,你就在骗我。”
“先于我入住天字一,修习易术多年却在脸皮上露出破绽,怕我不上钩还安排了祁复,与义父互通过书信,却装作毫无心机的接近我。为了拿下钟秀山,害死义父。”
秦歌的笑如明艳的罂粟花,惨烈盛开,“你一直在算计我。”
他算计她,她以为给得起。
故而她赔上了痴傻,赔上了热诚,赔上她所有珍视的,孑然一身。
“江湖的第一大门派握在你手,你至此稳坐朝堂,你就是要踩着所有人的血,走向你的复仇之路!名为丞相,实为王上,踩着我义父的白骨登上的高处,风景到底是不一般。”
“祁复?”两个字敲到他的痛点,元正发狂般上前钳住她的两条胳膊,“祁复逃了,你心中欢喜疯了吧?”
祁复吗?她快要忘了他了,若不是元正总提起他,她会怀疑她的生命中,有没有过这么个人。
“还不错,”秦歌仰头瞧他的眼挣脱开,声音冷透,“你死了,我会更欢喜。”
她与他纠缠了太久,久到她快没有力气去杀他恨他,久到她怕有一天,会杀了丞相府的所有人。
“我死了,你也是丞相夫人。”
秦歌一笑,弯腰拾起被她摔出去沾着血的砚台,结实地补在他的脸上。
玉葭送汤进门,召来府兵,也结实地砍了她一刀。她想,若她此时死了,也算是好下场。
却听元正说了句,你赢了。
她拾起白玉冠的碎片,迈出丞相府的府门。临走时,不要他了。
秦歌出了丞相府,元正再也没有一点她的消息。她终是学成了,恨透了有他的世间,再也不会唤他一声阿正。
整个朝堂在元正的控制之中,天下人都以为丞相就要将王上从王位上拉下来,甚至王也这么觉得。
没有等到丞相的称王,起初大臣还以为他只是按兵不动,一年两年……十年过去了,王的儿子的生出来夭折了好几个,丞相还是没有动静。
除了丞相府走失正夫人和死掉玉夫人,为他的传言添了两笔克妻,也没什么大风波。
秦歌坐在茶馆的角落,屋檐的阴翳撒了她一脸。端起的茶,到唇边已经凉了。
他没有灭了王族,在她意料之外。可她料到的事,又有多少呢?
有关他,一些话她是从祁复嘴里听来的,元正与她的初见,在儿时。
她四岁,他十岁,秦元两家办斗会。元家人醉心于易术世人皆知,以至于阖府上下,无人记起小少爷的生辰。
正月十五,上元出生,他叫元正。她路过,分给他浇了蜜的梅子,却不想那一夜秦元灭族,梅子泡了亲人的血。
他从炼狱而来,她被义父搭救。
钟秀山的门主收养秦氏后人让王上如鲠在喉,做梦都想拔下这根屹立江湖的刺。而他,在让王族血债血偿的路上,缺一把利器。
他与义父有过书信,表明身份,义父甘愿助他,以性命洗刷秦元两家的冤屈。
听说义父过世后,王要灭一门弟子,他保得钟秀山平安无虞。
易术氏族的冤屈平反,他,还有养在她房门前的雀鸟,要好好活着。
就着春风饮了一壶凉茶,秦歌想,她也该醒了。
她与元正权作涸辙之鱼,濡沫以生,两两相忘。
好像站在谁的立场,都没有错。
还是做涸辙之鱼,两两相忘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濡沫以生-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