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最大酒楼霄楼的账房,原本只是大街上给人题字的,后来有个打扮甚是花哨的公子哥摇着折扇徘徊在摊子附近,左右晃荡好好盯了我一阵。
“三文钱一幅,五文钱两幅。小本生意,童叟无欺,公子您来一幅?”
他这样白瞧了我许久,我终于忍不住,十分狗腿地举起我裱好的字,“这条街的字我说第二,没人能称第一。”
公子的折扇倏地一收,他接过我的字,两点漆黑自上扫过,露出个惆怅复杂的神情。
“姑娘写等这个字,是在等什么人么?”他云淡风轻问我,眼神蓄满了一场欲来山雨的冷清。
我瞥过那个等字,接过来收起:“公子好眼力,我为了他,日日等在这里写字谋生。”说着,街面卷起风尘,没压好的纸张吹散一地洁白,我这孤零零的摊位更显可怜。
风势渐缓,他用扇指向霄楼淡淡道:“我也在等一人,姑娘不若来酒楼做个账房,同我一起等。”
便是如此于众目之下,我走狗屎运一般,结束了风餐露宿的日子,进了这京城最大的酒楼,被安排做了个体面的账房。
搬来霄楼后倒是鲜少碰着那位公子。
账房的活计不难,对着账本减减算算。应是看我孤身一人,酒楼的人都待我极好。
待了约莫两个月,小二哥才告诉我,少爷名莫师,人家日夜宿在对面的飞星阁,快活似神仙。
耳边隐隐回响笙歌欢笑,我恍然推开宿下处所的小窗子,一块漆金字牌匾落入我眼中,写的正是飞星阁三字。
那夜,清梦被沉闷的敲门声搅乱。我起身披了件衣衫,刚卸下门闩,月光未迎进,便有个重物直直压倒我。
我借着丁点的光亮分辨出来人,是那多日未见的莫公子。只嗅得他一身的脂粉气,胸口还有洒上未干的酒渍,红润的唇瓣厮磨,似乎在念叨谁的名字。
我搡了搡他,他将将分开要闭起的眼皮,漆黑处清明了些。
“得罪。”莫师爬起身来回了房,这几步他走得稳当,不像是喝醉了。
自那以后,他好似算准我睡得晚,总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敲开酒楼的后门又爬回他的房去。
在他的口中,今日能爱了盈盈,明日便能爱了兰儿。拜莫师所赐,短短半月,对面阁里姑娘的芳名我已倒背如流。
第一次从莫师嘴里听到雪娘这名字,水底的月光包裹起他的眼睛,飞烁众多萤火虫。
叫雪娘的女子,两日前来到京城确是引起过不小的骚动。
我在小窗子见过她下马车的侧影。妃色轻纱更衬雪娘的颈纤细胜雪,精致的翠镂步摇在轻缓的步履牵动下微晃,她落落一笑,便已翩然于男子心尖起舞。
这次他敲了门,使了一股子蛮力将毫无准备的我撞倒在地,他黝黑的眸愣愣停在我脸上半晌才晃悠地上前来拉我。
也不知怎地,莫师的臂一弯,本站好的我就被他死死圈在怀里。
看来,他今日是真的喝醉了。
靠着莫师的胸膛,我眉头蹙起,好几种脂粉混在一起,原本熏过衣裳的兰草香倒不伦不类起来。
他出那个门时,是不是也这样拥过别的姑娘?
未等我将他推开,莫师呵出酒气,怀抱收紧勒得我生疼,叫我雪娘。这一声我听得出,不是他日复一日的逢场作戏。
可我不是雪娘,又被沾上一身怪味道,显然没什么好气:“少爷认错人了,雪娘在对面,要不小的送你去?”
“她不会见我的。”莫师说的好是伤心,眼里浑浊的酒意褪了一半。他松开怀抱,踉跄着回了房。
雪娘来到京城后,白日里我几乎不见莫师的影了。
闲来无事,打烊的活计被我揽下来,后厨的大娘说我帮了她大忙,自此好酒好菜再没短过我的。我在霄楼的日子可谓顺风顺水,真是快活非常。
数不过来有多少比我快活的,但我晓得京城里最不快活的,就是莫师。
他是莫家的独子,同他一般岁数的,孩子早能走街串巷打酱油了。可他整日腰间别着把折扇,全然置霄楼于不顾,在外眠花宿柳,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老爷总是骂他,他笑笑,天一亮照样逛花楼。
夜里我见醉得一塌糊涂的他,有时候说着胡话,却无一例外唤我作雪娘。若不是我见过雪娘,连我都要以为我同她长的一样了。
我本不清楚这雪娘究竟是怎样的绝色,只因别个花楼的头牌自她来后跑到霄楼买醉愁眉苦脸的样子,大概猜到了几分。
也不知飞星阁花了多大的价钱,寻到这么个姑娘。
雪娘生得美艳,她一来便独占鳌头,别的姑娘自然黯淡。可我相貌平平,同那姑娘实在挂不上勾。
我头一遭瞧见莫师正正当当在我面前,没喝一点酒,是在雪娘来酒楼的那一天的夜里。
她来寻莫师,浅蓝如意罗缎服帖修饰着她的腰肢,她冲我温雅浅笑,清淡似在茶汤漂浮着的茉莉。
出于回礼,我也冲她笑,不过没她笑得好看。
莫师破天荒没有喝酒,灰衣清爽干净,笑意浸染过他的眉眼,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于他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之前他从没问过我,也不知怎就一时兴起。这条街的人皆知我叫岑七栩,可我却脱口对他道自己无名无姓。
莫师没有怀疑我在搪塞他,竟十分有耐心地提议要为我取一个名字。我没应他,他却认真起来,夜幕遮月的云层挪移开,只听他问:“雪雪怎样?”
雪雪?他喜欢雪娘喜欢的怕是疯魔了。
“不喜欢。”我撇了撇嘴,一点面子未曾留给他。
莫师笑着看我,眼光里盛满了无奈,对我他的正经永远维持不了片刻,又反唇相讥:“一个姑娘家,总扮成个男子,当心哪天嫁不出去。”
闻言,我摸上自己束起的发髻。
我常年不作女子装扮,是以酒楼的人大多当我是个男子,打烊这样的活计也放心交给我。莫师混在女人堆里,认出我也不奇怪。
我还未同他辩驳,酒楼的人就将他架去莫老爷的房中。
明明对外人不论男女老幼总笑脸相迎的莫师,对着他爹脸色臭得不行。他事事与莫老爷作对,只要莫老爷心中不快,他就像得了糖的孩子一般高兴。
我扎在伙计里细听着房里的动静,吵架每每被一声硬物捶打在什么东西上的沉闷打断,伙计交换了眼神,当作无事发生散开。
莫老爷又用拐杖打他了。
我躲到暗处,等到莫老爷从房中出来唤人来将莫师抬走,说莫师嘴硬皮厚,不用请大夫医治,便让他自己疼着。
临了,莫老爷盯着我站的暗处有一会儿才拂袖而去。
夜里,我带伤药摸黑去了莫师的房。莫师正趴在软榻上哼哼唧唧,全然没有白日里的英勇就义。
我点了烛台,粗粗瞧了伤口。血浸透衣裳,一张脸也挂了彩。莫老爷嘴上不管,到底还是遣人上过药。
这次伤的重,没有两月好不了。我叹了口气:“你何苦这样?讲清楚便不会受皮肉之苦了。”
莫师艰难地侧了身子,摆出我的事别插手的神情,看得我拳头痒痒的很。
他明明不在飞星阁过夜,却任由世人误会。莫老爷对他动手他从未有忤逆之念,却在言语上多有轻浮。
莫师眼角眉梢尽是不屑,反问我:“你是女儿身,为何不同世人讲清楚?”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心里回他,嘴上说:“听闻明日雪娘登台献艺,你这样多半是去不了。”
我动手撩开粘着伤口的布料,将他扯的有些痛。
“真的?”莫师眼里闪着熠熠的光,面无血色的他在朦胧月色下纤尘不染,长长的睫毛排成扇颤动。
伤药粉末我撒了半瓶,他痛得呲牙咧嘴。
第二天,再去给他换药的时候,人早早活蹦乱跳去飞星阁了。
登台便是挂牌接客,雪娘虽初来京城尚未接客,但艳名一传十十传百,到如今想一观她美貌的已不限于男子之列。
从小窗子望去,飞星阁门庭若市。
我粗略瞧了遍,这些人里绝无莫师。倒也符合莫师的性子,他惯会想更直接的法子,才不会傻等在门前。
他从来会讨人欢心,今日应当能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月光正照在我的小窗子,外面有声响。我打开门时,莫师端着件蓝白柳枝广袖长裙,面如死灰。看见我,他的眼底染上几分欣喜,忙把衣裳塞到我手:“这衣裙是给你的。”
莫师又醉了,清醒的时候,他是不会这样看我的。
柔情万种,便是盎然春意也不抵他眸中半分旖旎。莫师一直笑,笑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人已经靠在我身上了。
喘息的热气喷洒在我的耳后,嘴里含糊不清的顿出两个字,雪娘。
我忽然躲开要走,莫师摔在地上原本闭紧的眼睁开,紧紧拽住我的衣角。
“你看清楚,我不是雪娘。”
莫师听我说到一半就笑了,松开他扯的衣角。“你叫小七,我知道。”他喝醉了就特别爱笑,我觉得这样好,比他假兮兮的笑强多了。
“这广袖裙是按你的尺寸做的,去试试。”
我不愿去试,莫师躺在地上:“你心上眼里,有没有装过人?”
我曾喜欢过一人,只瞧着也甜滋滋的。可后来发生许多事,所有的甜蜜都化为仇怨,不知哪个时刻回忆就被捅出大洞,修补不得。
终而我只能摇头。
他见我木头似的不答,自顾自道:“说来可笑,我从不知心上人是否为眼中人……她,我是要豁出命护的。”
决然的话里透出一股凄凉,月轮沦陷于他的双瞳,我不忍继续看,只起身去挑弄灯笼中心不明亮的烛火。
“若不是管家拦着,今日老爷定是要拖你回来再打一顿。”
刚遭了打,他就触莫老爷的霉头,也不晓得他是没心没肺还是故意为之。
莫师爬起来,快步回了房,隐约听见他说我招人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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