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十,泽阳的年味依旧浓重。
沈妙宜将阿诗姑娘的绣活赶完,顺利得到了工钱,她将三十两银子裹在一方精致的绣帕中,恭恭敬敬地捧给桑夫人。
“哼,你心里肯定怨我吧,险些坏了你的好事?”
桑夫人斜倚在暖阁的软榻上,瞧着眼前素面朝天但气色渐好的沈妙宜,心中感念到底是个美人胚子。
“怎么会,阿妙是真心感谢夫人。”沈妙宜将帕子轻轻放在桑夫人身侧。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浑身轻松,无怨无恨,一身畅快。
那阴霾了许久的眸中,隐隐泛出光彩,如珠如宝,桑夫人也不免侧面。
她还以为,阿妙会怨自己。
“罢了,我这尊小庙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既已得了高枝,那就祝你日后飞黄腾达。”
桑夫人语气虽有些揶揄,但沈妙宜此刻听着却觉得十分顺耳。
她噗呲一笑,十分明媚道:“借您吉言,我日后一定与您一样,日进斗金,潇洒富足。”
说罢,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拾花楼。
她其实还没有立刻离开拾花楼的打算,一则,赵坊主让她节后再去绣坊。二则,她如今还余出三两银子,便记挂着为春夏和楚楚买些东西。
烟雨朦胧的小镇,水波摇曳,乌篷小船在河道中穿梭往复。
如今虽是冬日,可细雨绵绵,她出门前带了一把半旧的油纸伞,此刻正好撑着伞漫步在青石板路上。
雨天行人不多。
沈妙宜不识路,最初还有些紧张。
只记得自己出了拾花馆的大门一路往北,过了两个巷口,便远远瞧见一间正在营业的卤肉铺子。
春夏整日里念叨着想吃肉,此刻歪打正着让她走到了这里。
沈妙宜即刻撑着伞一路小跑过去,铺子里是一位络腮胡子的年轻老板,瞧见水灵灵的顾客撑伞而来,便满眼带笑:“姑娘买点熟肉?”
沈妙宜轻笑颔首,她请老板称了一斤卤牛肉,一包猪耳朵。
统共花费了九十文钱,果真是贵啊!她拎着透香的油纸包,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春夏会有多喜欢。
途经一个小小的笔墨摊子,她停住了脚步。
时下,读书识字的人并不多,普通人家中自然没有笔墨纸砚,需要写信时大家就到街上寻个笔墨摊子,请先生代笔,一封信两文钱,文书状子五文钱。
沈妙宜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走到笔墨摊前,她谢绝了先生代笔,弯着腰执笔写下了一封简短的家书。
落款后她看着纸上的簪花小楷,笔迹纤秀,这也是拜苏大人所教。
她付了前将信收入袖筒,脚步轻快地继续往前。
泽阳小镇粉墙黛瓦,连廊通透;潺潺流水,古桥横卧。
沈妙宜一路走过了摘星桥,莹春桥,长胜桥······形态各异的小桥衔接着这座小镇的东西南北。
她漫步街头,一路环顾沿途的风景令人心旷神怡,这种久违的自在与畅快,令她心潮彭拜。
多么好的镇子,多么自由的自己。
不知走了多久,她光顾着满足眼欲,忽而回首,却忘了来时的路。
“糟糕。”
沈妙宜心中暗想,脚步正好停在一座桥头。
青苔丛生的桥板缝,端端刻着三个古朴的大字“乌金桥”。
她遥遥远望,桥对岸果然有一间绣坊。
沈妙宜心下感叹,真是好巧,赵坊主说过,他的绣坊就在乌金桥对面。
她忽而有些激动,撑着伞脚步飞快地往绣坊那边走去。
如今尚在年节里,绣坊大门紧闭尚在歇业。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此刻的欢喜雀跃。
她撑着伞,细细打望着面前的二层小楼。
古朴的匾额已经有些年头了,门口的两层石阶,也被踩出了清晰可见的圆润弧度。
“姑娘,你可是要买绣品?绣娘都回家过年了,上元节后再来罢。”
沈妙宜转头,瞧见巷子口坐着一位买花糕的老太太,对方正一脸慈祥地望着自己,好心提醒她。
“谢谢阿婆,我不是来买绣品的。”
“哦?那你为何盯着这门头啊?”
沈妙宜低头莞尔,不知如何向阿婆解释,便开口道:“阿婆,你这花糕怎么卖?”
阿婆见生意上门了,立马笑吟吟地给她称花糕:“一文钱一个,姑娘你要几个呀?”
阿婆买的是江南传统梅花糕,大木筒盖一掀开,登时冒出喧腾的热气,香气扑鼻而来。
沈妙宜许久不曾吃过梅花糕,此刻馋虫作祟口齿发酸。
“姑娘尝尝。”
阿婆热情地递上一块,她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接过来,咬了一口,正是小时候的味道。
身后细雨满天,她立在屋檐下一口一口地吃着梅花糕。
浑然不觉身后一顶靛蓝色的软轿正穿行而过。
回想嫁入国公府后,她学到的第一个规矩,就是食不言。
像今日这样站在街头吃东西,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小小的泽阳,对此刻的她而言好似一个世外桃源。
她在这里可以挣脱一切束缚,振翅高飞!
但对某些人而言,这里只是一个古朴偏僻的小镇。
苏祈因选址事宜来到了泽阳,幽深的小巷,无尽的细雨,摇晃的轿子,都令他胸中阴郁。
东宝知道少爷不喜这种天气,驿馆的客房本就狭小,想来日常修缮也不够尽心,墙角好几处裂纹都显而易见。
他派人去街上采买了几个暖炉,添好红箩炭,细心裹好后才拿进屋里。
“二少爷,暖暖手吧。”
苏祈外出归来,换上干净的常服,正坐在圈椅中看书,瞧了一眼那花里胡哨的暖炉,露出一丝嫌弃:
“不必了。”
他换了个姿势,屋里明明添着炭火,但是依旧让人觉得阴冷。
“过几日就是上元节了,少爷,是不是得回家一趟?”
国公夫人派人来问了好几趟了,牵念苏祈何时回家。
见他始终没有回家的意思,又派人送来被寝用具,食盒香炉,唯恐他外宿受委屈。
“不回。”
那个国公府,他已经无力挽救了。
既有公务在此,他便索性留在泽阳。
“可是少爷,这驿馆实在···有些破旧。”
东宝不敢直说,苏祈住的这间主屋尚算规整,他们下人们住的那几间屋子,简直不忍直视,窗纸虽糊了好几层,可夜里还是见风。
“你们那屋,可也有裂缝?”
苏祈昨夜睡到一半,一睁眼便瞧见西边屋顶上一道巨大的裂缝。
“何止裂缝,少爷,我们那屋,惨不忍睹···”东宝到底是探花郎的书童,出口成章。
苏祈了然地点点头。
“这样吧,你派人去寻几个匠人来,咱自己出钱,修一修这驿馆。”
东宝闻言先是一乐,可转念一想,如今还在年里,上元节过了才能寻到工匠吧。
于是他苦着脸出了屋子,心里默默倒数着,还得再熬几晚。
正逢柳大人进门,东宝赶紧迎上去。
柳执事冒雨前来寻苏祈,进了屋喝了杯热茶,才缓缓开口。
“如今泽阳镇的地价,真是比咱们预计的还高出一截!”
“哦?”苏祈放下书喝着茶静待下文。
只见柳执事咂咂嘴:“原先这镇上,租一间商铺不过五十贯钱,如今已经翻了五倍。”
他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唇继续道:“一间规整的临街铺面,原本售价不过三四百贯,如今倒好,八百贯都买不到临街的位置。”
苏祈无奈的摇了摇头,随行就市,水涨船高,都是意料之中。
“咱们原先想买民房,拆除再新建,如此看来,确实费时费力又费钱。”
柳执事一句话分了三口气才说完,实在是他心中淤堵。
为何自己没有趁早在泽阳买间商铺呢?
如今若是转手一卖出,能抵他好几年的俸禄啊!
苏祈望向柳执事:“云青绣坊的事,可打听清楚了?”
柳向俊闻言即刻放下举到嘴边的茶盏,小心翼翼地说:“这云青绣坊,是泽阳本地一间老牌绣坊,主家姓赵,如今约是传到第四代了。”
苏祈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却见柳执事眼中闪过一丝尴尬:
“这赵坊主家,倒是与宫里的淑妃娘娘有些许源渊。”
此言一出,苏祈瞬间挑眉?
“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是当今陛下的爱妃,伴君甚早又为陛下育有一子二女,八岁的大皇子聪明伶俐,颇得圣宠。
皇后娘娘入主中宫但多年未育,好不容易在去年底诞下皇子,排行第十。
如今朝中为了立嫡还是立长吵得不可开交。
柳执事知道,苏大人的祖母汝南郡主,那是妥妥的皇后党,所以打听到绣坊的主人是淑妃娘娘的亲眷,他不敢耽搁赶紧来禀告告。
苏祈垂眸,目光落在杯中溢出的茶水上,片刻之后才淡淡道:
“无妨,你派人去探探口风,这赵坊主可愿意出价?”
“大人,咱们虽是官署,但也少不了随行就市,若是那赵坊主狮子大开口,咱们何必拿着白花花的银子,送予对方?”
苏大人明白柳执事所言,拿着银子给对家这样的事情,确实占不到什么好处。
但他还是沉吟了片刻回复到:“无妨,你先去问问,再做打算。”
柳向俊得了上级指派,自然行事迅速,隔日他便安排了一位生面孔去寻赵坊主。
几经辗转,才见到对方。
果然不出所料,赵坊主听闻对方想购买他的绣坊,便开出了一个天价。
那价格,尧是苏祈听罢都不免咋舌。
“看来赵坊主人,果然不是个善茬。”
柳向俊一脸愁容,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声音便淹没在窗外震耳欲聋的炮竹声中。
今日是上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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