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睁开一条缝,猝不及防对上身侧两双眼睛。
“醒了啊。”
牧归温婉一笑,递上茶杯:“之前您拜托我的事,我已经做完了。”
她的动作太过自然,老板满腹狐疑,茫然地眨眼,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空气:“啊?”
“啊,是你。事情怎么样了。”
“您这不全把我忘在脑后了。”
老板一顿,盯了她足有一刻钟。他终于认出牧归,一惊之下,牙齿磕上杯壁,捂着腮帮子龇牙咧嘴:“客人是有事吗?”
“有事。”
牧归举着空茶壶,往他的方向一指:“我觉你很可疑。”
气势如山般压来。
她坐在床边,和他仅有一臂距离,一指之下,茶壶壶嘴几乎戳到他的头发,戳上他的喉管。
老板取过外裳,慢条斯理穿上,将头发一挽:“客人,您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您说我瞒了东西,那时确实是我的不是。我没看出客人的身份,只顾自己不被波及,想着破财消灾,用似是而非的话搪塞您。可您也知道,这里的山匪走一波又来一波,我不服软认栽,等他们卷土重来,该如何是好?我不像您有过人武功,有靠山有能力,能得人赏识平步青云,我只是怕。”
怕逞一时义气,怕遭他人报复,怕自己的家人受伤,怕自己的生计彻底在火海中化作灰烬。
“这正是可疑的地方。我见过您两次,两次都不曾表露身份,您为何有知我有能力,还有靠山?”牧归一拍桌子站起身,步步逼近厉声,“为何悄悄换了客栈?为何我们总是找不到你?谁告诉你的?你在躲谁?”
老板没想到牧归会动手,愣神之际,脖颈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其抖了抖。很快,他调整好状态,沉声回道:“街上都在传您是山匪头领,但您既然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只能说传言不实。您没注意到自己衣服料子吧?我年轻时曾北上游历过,这件料子轻薄透气,朴素大气,风靡一时。先帝以其为美,下令绣衣三千,赐百官。您的料子不贵,却也不是谁都穿得起的。”
“我年岁越发大,身子骨更僵硬,换间客栈不妨事吧?找个清静些的地方,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能够摆脱那一大堆吵吵闹闹的人的地方,还要和您、和官府说一声?”老板不甘示弱,反将一军。
“说到这事,就有些怪了。我曾以为是山匪,然而他们却纷纷否认,对此时分毫不知,甚至怀疑是官府强加的罪名。山匪虽算不上什么好人,这话却不假——他们根本没有放火。”
“山匪之事,我从未承认。从头至尾,都不知是山匪所为,反倒是您,明里暗里暗示山匪,我是不留神,才上了您的当。”
“您承认了,”牧归转了转茶壶,笑得像个孩童,“您的表情早就承认了。不用言语明说,是您的谨慎;用另一种强装出的表情伪装,是为了骗过我。”
茶壶脱手,呼啸着划破空气,砸到老板身侧窗台上,银瓶乍破,碎片四溅。
牧归丢出茶壶,犹自笑着,眼中却是无尽森冷:“你猜出我的身份,为何还有胆子,在这扯谎?”
老板睁大眼睛,胡子和睫毛一同抖着,张嘴争辩:“我真的不知道!”
牧归学着他的腔调,拭去眼角滑落的温热:“老板,您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您为什么不肯信?我有我的苦衷,我能说的都说了,您为什么不肯放过我?”老板怒意忽然爆发,将被子一掀,兀地站起,面色异样潮红,俯瞰牧归,“这店又不是我想烧的,是我几十年的心血,我的积蓄,我忍心看着它被烧?呵!你倒好,居然还怀疑我?”
阿溱蹲坐在床尾,见其猛然起身,吓了一跳,伸手去抓剑柄。牧归发现时,剑已出鞘。
“老板,别紧张。我怀疑你,是因你所言不实,并非一口咬定你是元凶。”
“元凶?你还敢说我是元凶?”
老板口中叫嚷,潮红却是慢慢褪去。趁着他喘息的当口,牧归取过一旁的裳和腰带,只手递上:“您现在开始说真话就成了。我也不明白,为何每次遇到您,您都爱说些谎话,叫我自己吓自己。”
他一僵,脸一白,咬牙接过,背对她们换上。检查三四遍,确认再无疏漏后,才僵硬地转回。
“这个不用解释了,知道您是无心的。”牧归贴心地安抚。
“...多谢。”
受了这么一遭,老板老实不少。
“前阵子有位少侠来找你,说是在您这发现遗失的玉佩,您似乎拒绝回答?”
“不是不回答,是真不知。人家拿来的东西,验了品相就收了,玉佩这类,没有几百也有几十,这些年经过我手的能摆满这间屋子。更何况一遭生变,账簿也没了,他问起,还真不知玉哪去。要是还在我手上,早就给他。”
“谁卖给你的,还记得吗?”
“不记得。镖局的世家的,有钱的没钱的,逃命的急用的,来的人不外乎这几类。”
“镖局?”
“是。”
“没有山匪吗?”
“...有。”
尽管有十分不愿,老板还是嗫嚅开口。
“你知道他们什么身份,还收他的东西?”
“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什么身份,敢不收他们的东西?”
两人同时笑了笑。
“您觉得不是山匪,那是谁?”
茶壶被砸得稀碎,老板想了想,下床,打开衣柜,半个身子埋入柜中,没一会,捧出个酒坛子。
他为牧归斟上,又倒了一杯,送到床尾。
“不知,”牧归点了酒液,往杯口一抹,“本来是怀疑你的,现在有些不确定,是怀疑你好,还是怀疑魔教好。”
“您莫要说笑。”
酒液下肚,老板晃了晃,酒气在这小小的屋子中扩散。
牧归不动声色倒掉酒液,扶着额头,喃喃道:“我也不想怀疑您,但是现在出件事,所有人相关的都在我们的怀疑范围内。不如这样,后日午时,我派人来接您。毕竟这里只有我们三人,说得不算数,还要给他们...听一听...”
声音渐渐小了。
“好。”
牧归晃晃悠悠站起,往门口走去。阿溱抛了酒杯,搀着牧归出了门。
重新回到阿溱客房,落了锁,牧归拍拍袖子,拉过椅子坐下。
“发现什么吗?”
“他的表现很自然。屋子只他一人住过,没有藏人。他带来的多是衣物,其余物品似乎收到别处了,至少我没看着。酒里没毒。”
阿溱得了牧归传音,也偷偷倒掉了酒。
“我倒觉得,他在赶人。”牧归拍着头。这酒有些烈,她只是闻了气味,后脑勺似挨了一闷棍,沉沉地痛起来。
阿溱无言。方才的谈话简直不像谈话,而是指着鼻子骂他有罪,老板迫于武力,掏出美酒佯醉送客。
牧归心知肚明是自己的问题,干咳两声:“我记得他说,有很多人来找他?”
“不知。我呆在家中,这些事他们不曾和我说。”阿溱歉疚一笑。
“是了。你才出来没一会。”
一阵沉默。
似是受不了这种感觉,屏风后,一人拖着脚步,将之打破了去,淡淡道:“我知道。”
阿琰走到牧归身前。
牧归错开视线,不看她的眼睛。
小小地起了一阵风。
“抱歉。我以为你是不讲情谊、背信弃义的那类人,我最是讨厌这类,因而对你态度不好。但是,是我错了。”
末了,掏出一个铃铛,塞入牧归手中:“这个给你。要是你遇上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
铃铛还带着她的体温,湿漉漉的。
牧归仔细收好,点了点她的手心。
阿琰的肩终于放松。
“山匪作乱,官府不为,人人自危。有人怀疑山匪准备杀到咱这,越想越怕,便提早找好亲戚,投奔别家了。从别的地方涌入的另一批人素质高低不同,因此激起不满。有的气愤不过,干脆也搬出了。大件的带不走,又不想便宜邻居,就去找当铺掌柜了。”
“他们只找这一家吗?”
“你知道的那家原先生意是最好的。后来没了,给各家瓜分了去,有提自家、打别家的趋势。各店都想一家独大,占了这个头。乡人一算,不划算,干脆找了板车,自个将东西运出去。”
阿琰回答完,又一气说了许多。
牧归听了一半,眼见夜色已深,找了个借口溜出。
山匪的事她实在割舍不下,牧归翻来覆去难眠,趁着这空当,再次上山。
寨子已经空了。
木门被卸,墙壁被砸了几个巨大的洞,能穿一人。茅草的房屋尽毁,只有几个砖制残垣坚守阵地,一眼望得到头。山匪的尸体已被处理妥善,只有脚下深色泥土还在诉说当时惨象。
看毕,牧归走入寨中。
原先山匪饮酒取乐的空地中心,一人背对着门站着。
青衣折扇,白玉发簪。
听到脚步声,将折扇一收,盈盈转身,嗓音依旧悦耳。
“姑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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