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照到东宫正殿时太子还未到,他只得老老实实候着。
将死之人,也不怕什么规矩不规矩了,他在正殿四处绕来绕去,观赏墙上挂着的书画。
有一幅画格外不同,不似其他画作喜欢绘尽繁华之象,歌功颂德,粉饰太平。
那幅画叫《千里饿殍图》。
看这画作,是有些年头了。看来当年的太子殿下,也算是个励精图治,悲悯众生的主儿。
也不知道,这些年朝堂纷纷扰扰,把他磨圆了没?
正看着画,太子殿下突然进来了。
萧照这次所幸也不跪了,只是弯个腰作个揖:“臣喀沁质子萧照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的“免礼”还未说出,便看到萧照站直身子和他四目相对。
“萧世子好手段,本宫佩服。”
“承蒙太子夸奖,萧某万不敢当。”嘴上是恭敬之语,面上却毫无恭之意。
“你受得起,当年你入京为质,空手而来,隐忍卑躬,穷得靠偷盗度日。短短几年,便能培养出自己的势力,拜太傅为师,精通四书五经。如今手下的翰璃学宫已有江湖第一大帮的雏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萧某不想在这京都任人宰割,不知所思所做,何错之有?”
太子不怒自威:“本宫自认为从未亏待过你们这些外族质子,可你们呢?表面忠心驯顺,暗地里却加倍反叛。暗流涌动,比之疆场,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殿下您口口声声外族人,又何曾把我们这些子民当作是自己人。”萧照看破说破。
“本宫是真心厚待你们,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历来所有的异族都是忘恩负义,反复善变,本宫不得不防。”
萧照大笑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明明是你们中原人自以为是天下正统,中原中原,自以为是天下中心。偏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觉得周边邻国是你中原的藩属,偏要万邦来朝,走到今日,又怪得了谁呢?”
“可如今,大渊并无吞并异族之心。可你们却表面臣服,暗地里图谋大渊疆域。”
“太子殿下,这正是我们这些外族人心中的大道,身为一族子民,谁不想让自己的族人过上好日子,谁不想开疆扩土,谁不想住在鱼米之乡,不用忍受朔北风吹雨打。我们可以对不起殿下您,但是不能对不起我们的母族。”
良久,太子殿下感叹道:“天下本无事,外寇自扰之。本宫还是希望大渊和诸国重修旧好,百姓免于战乱。”
萧照一怔,太子这是,不打算杀他了?
“殿下,事已如此,强扭的瓜甜不了,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强扭的瓜再苦,也不会比百姓的日子更苦了。本宫不会杀你,但也不会放任你胡作非为。”
明确听到太子不会杀他时,萧照的心里松下了一口气,语气也开始恭敬起来了。
“殿下想做些什么?”
“自今日起,你一日在学宫讲学,一日做本宫的护卫,如此周而复始。你要有一半的时间待在本宫眼下,本宫才会对你放心。”
“殿下,臣一个外族质子,日日跟在您身边,怕是不妥吧?万一哪天您有个三长两短,臣可就首当其冲,万死难辞其咎。”
太子殿下想了一会,觉得甚是有理,便说道:“确实,你一个喀沁质子,跟在本宫身边确实不合适,这样吧,本宫会请好的刀儿匠为你净身,届时,世间不再有萧质子,只有萧公公,旁人便不会再有任何非议了。”
什么,净身,萧公公……萧照的脑袋嗡嗡的,人生第一次如此惊慌失措,他赶紧跪下磕了个响头。
“臣萧照,愿做殿下的护卫,誓死护卫殿下,寸步不离,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太子强忍笑意,淡淡说道:“萧护卫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明日记得按时来当值。”言罢,便拂袖而去。
萧照走时,又看了看那幅《千里饿殍图》,或许太子殿下一直未变,一直都是那位宅心仁厚的主子。
绝对的权力能让人忘记初心,殿下的初心,竟丝毫不受权力纠缠利诱,真是个痴人傻人。
回到学宫,萧照打开房门,桌上还有未临摹完的《兰亭序》,一日之内,笔墨依旧,萧照却是心境大变。
萧照赶紧将《兰亭序》草草收好便束之高阁,浑然忘却了两个时辰前誓死都要习字的那份决心与热忱。
原以为,若能活着回来,那第一件事便是把这些字写完。可真的活着回来了,最想做的事居然是继续收服人心,萧照啊萧照,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他在心里暗自嘲笑道。
欲成大事,人心至关重要,必需要让学宫诸生死心塌地顺从自己。
萧照立即开始给诸生讲学,多是尊师重道的“肺腑”之言,而后又告知大家,自己有要事在身,以后他只能隔一日到学宫讲学。
原以为诸位弟子心中会有不舍,没曾想,大家一听到以后会少一半的书读,一时都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看来再好的先生也是不讨弟子喜欢,萧照在心中感叹。
没过多久,学宫便有人来传话,阿勒齐在醉仙楼大吃大喝却不付账,已被楼里的伙计扣下了,要萧照快去拿钱赎人。
萧照不以为意,一再坚持要给弟子讲完学再去赎人。心里盘算着,多扣他几个时辰,让他长长记性,看以后还惦记不惦记这大鱼大肉了。
诸生:???讲学并不重要,先生还是早些把阿勒齐接回来吧!!!我等对六经也不是非听不可。
傍晚,萧照姗姗来迟,将阿勒齐接回学宫。
“什么,太子居然没杀你,还让你当他的护卫。”阿勒齐不敢相信,寻思着自己今日也没喝多少,怎么就醉了。
“或许,这也是他收服人心的手段。”萧照给出了一个解释,比起太子仁厚,他更愿相信太子是有所图谋。这世上,慈不掌兵,怎会有上位者真正慈悲心肠呢?
换做旁人,在朝局里如此天真,一点点不杀之恩便对主子感恩戴德,忠心不二,十条命都不够用。
萧照在内心里暗暗告诫自己。
永远不要相信当权者的任何良善之面,为政只有你死我活,不可被些许善意蒙蔽,否则日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世子,他为什么非要收服咱们,咱要啥啥没有,毫无利用的可能啊!”阿勒齐还是不解。
萧照想了一会:“或许大渊真的需要盟友,喀沁虽力弱,却有无数良驹。而大渊连年征战,各项军需都很紧缺,战马更是告急。若此时与喀沁结仇,得不偿失。”
“好奇怪啊!质子去做护卫,拘束颇多,按世子的心性,定不会如此痛快答应?”
萧照想起太子的“净身”要挟,一时语塞,两耳发红,好半天都讲不出来话。
“世子这是怎么了?”阿勒齐觉得今日世子怪怪的。
“没什么,太子要挟本世子,若是不去做他的护卫,便要将本世子身边的人全部千刀万剐,车裂活埋。总之,为了尔等的安全,本世子索性豁出去了,一口答应太子了。“
阿勒齐:???太子好狠毒啊,你抓世子当护卫密切监管就罢了,怎么还要我们这些小喽啰的命。
第二日,萧照早早便到东宫当值。
“哟,新来的啊!”其他护卫纷纷起身围着萧照打转,萧照觉得自己就是初入东宫的一只猴子。
“来之前吃饱了没?”
萧照想起自己昨日心慌马乱,粒米未进:“未曾,昨日饿了一天了,想着今日到东宫总不会缺吃短穿,便早早赶来,兴许还能蹭顿早饭。”
一众护卫痛呼,小兄弟,你要是想吃点好的,那你可是来错地方了。
“怎么,堂堂东宫太子府还能让侍卫饿着?”萧照不解。
“自是不能,可是东宫这饭菜如猪食般,难以下咽,小兄弟下次可要谨记,以后定要在家中吃饱再来当值。”
“什么饭?”
“整个东宫最下得去口的便是那馒头就咸菜,其他的……”一个护卫重重叹了口气,“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大家是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萧照大惊:“太子竟如此苛待下人?”
“非也非也,太子和我们吃得一模一样,后厨从不做两样饭。”
萧照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转而宽慰道:“诸位兄弟无需担忧,萧某对吃食要求不高,两碗白饭能裹腹便知足了。”
诸位侍卫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萧兄弟,实话跟你说了,东宫的米,最好不要吃。都是三年陈米,多多少少都有些霉坏。”
“不仅如此,里面还混着小石子,稻壳,老鼠屎,蟑螂腿,米虫。”
萧照大惊:“这太子也能忍?”
“何止啊,就数殿下吃得最香,殿下还给这混着米虫和老鼠屎的白饭赐名‘玲珑八宝饭’。”
“八宝不会是指那些虫子和稻壳吧!”萧照惊愕。
“正是,正是。殿下说这一碗有肉有糠,顶得上寻常人家的三碗。”
萧照:???本世子逃难都没吃过这种饭。
“殿下真爱吃这玩意?莫不是得了什么口欲之病?”萧照不禁问道。
“这世上哪有人真爱吃这玩意,殿下纯粹就是扣。”
“是啊是啊,俺这辈子还没见过比殿下更扣的人了。别的权贵,吃穿用度,怎么舒服怎么来,咱这位殿下,怎么省钱怎么来。”
萧照两眼一黑,完了完了,以后要有一半的时间得跟着这铁公鸡吃苦受罪了。
萧照仍保留一分希冀,试探性问道:“平时节省点就算了,这逢年过节总不至于也节省吧?”
侍卫中最为年长的那位站了出来,摸着胡子回忆道:“说实话,老朽这些年是看着殿下长大的,跟着殿下吃过还算可以的饭就三顿。”
“哪三顿?”
“皇后册封大典那顿,右相嫡女出阁那顿,杨公嫡长孙百日宴也算一顿。那酒席,那排场,那大鱼大肉,老朽现在想起来还回味无穷。”
合着在东宫当值想吃顿好的还得跟着太子出去吃席啊!!!
萧照突然想起东宫正殿挂着的那幅《千里饿殍图》。太子如此极致节省,难道是因为这幅画?
“诸位兄弟,东宫的《千里饿殍图》里所画的可是真事?”
“自是真事,出自宫里的一个意气风发的天才画师,那小少年游历名山大川,将途中所见所闻全画了下来。”
萧照有惜才之心,打听道:“想来那少年如今必是一代大家,能否告知萧某他的名姓,高山仰止,萧某是真想结识这样的书画大家。”
众人叹了口气,“别提了,自从画了这《千里饿殍图》,当今圣上龙颜大怒,那少年从此就消在这世间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的,不知道埋在哪了。”
如此少年天才,本该流芳百世,就因为一幅画,竟被皇家这般践踏,与草木一同腐了朽了。萧照不禁感慨,伴君如伴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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