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阁偏僻冷清，以前是荒无人烟的杂物室。后来有张福私下打点帮衬，如今也算干净整洁，且御尘音本就不喜热闹，常年来修身养性，其余皆是身外之物。
只是默渊每晚都会来，常常折腾到深夜才走。他从不留宿，像是例行公事般在御尘音身上倾泻后，餍足地离开，留下一室的鸡飞狗跳。打翻的案桌、地上的碎布、以及扔在地上的祥云八卦发簪。
还有满身伤痕昏迷的御尘音。
是日，御尘音缓缓睁开眼皮，抬起手臂抚了抚额头。
有点发烫，大抵是昨夜未关窗户，着了风寒。所幸之前的药还未吃完，再熬一遭也就是了。
醒神半刻，御尘音松开手腕上缠绕的碎布，布条下是一圈青紫的痕迹。他稍稍转动手腕，缓解胀痛。
起身下床，捡起地上的发簪，重新簪回发髻。
这两支祥云八卦发簪乃是上古神兽——重明神鸟的翎羽幻化练成，不折不消。且重明神鸟又供御尘音驱使，化成两柄灵剑，这便是“一琴一剑”当中的「重明对剑」。
重明神鸟认主，翎羽所化的发簪自然也认主。除了御尘音之外，无人能催动祥云八卦发簪的威力。
默渊吃了一次亏后，想要折毁发簪都未能得逞。后来每次都只能取下发簪扔出老远，防止御尘音趁机接触。
白巾擦拭完身上的污浊，御尘音迈步走出房门，耳边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抬眸看去，目光尽头是漫天的烟花。姹紫嫣红、艳丽缤纷。
爆竹声尽，紧接着是一阵欢快的丝竹声。循声而听，隐约是宁安殿的方向传来的。
御尘音拢了拢广袖，对这些事情没有多大的兴趣。迈下台阶，走到白梅树下，仰头看着开得正好的梅花。
-
今日是赵宁的生辰。
准确说，是白落宁的生辰。
作为寿星，赵宁起了个大早挑选新衣裳。他没有选择红色，却挑了一袭云水蓝的长袍，发髻上绑了一根月白色的发带，发带尾端上的暗纹绣着一朵梅花。
这模样学的是谁，不言而喻。
赵宁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脑中浮想白落宁的一颦一蹙。虽说默渊待他极好，事事都依他，但他心里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长着一张酷似白落宁的脸。
而且默渊虽每晚都来陪他，夜夜留宿，但从未近他身。
并且他还知道，默渊每晚是先去了风月阁，再来宁安殿。
想至此处，赵宁愤恨地咬牙跺脚。他是血统不纯的魔族，想要不死不灭、容颜永驻，必须要和默渊这种功力深厚的人双修，汲取对方的修为作为养分才行。
可偏偏！默渊从来不与他欢...好。
今日是他生辰，他要一举拿下默渊。除了用这张脸吸引外，一举一动也要像白落宁，才能效果加倍。
听到门外的动静，赵宁兴高采烈地拎着衣摆小跑出寝殿。见到门口的默渊，上前抱着对方的手臂，嗔怪道：“尊上怎么才来啊。”
默渊的双眸上下轻扫，瞳孔微微一滞。
——简直，就是另一个白落宁。
眼神落在赵宁身上舍不得离开，默渊的语气也变得格外温柔：“有事耽搁就来晚了，小宁别生气。”
赵宁心中窃喜，计划出奇地顺利。
一整天默渊都陪着赵宁，看歌舞升平、烟火绽放、孔明灯庆生。总之所有可以祈福的方式，都为赵宁做了一遍。
热闹的一天接近尾声，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赵宁拉着默渊走进寝殿，小声喏喏：“尊上，夜深了，今晚就陪着我吧。”
说罢，赵宁伸手去解腰封。昏黄的烛火中，手腕突然被用力握住，他怔然地抬起下巴看向默渊。视线还未落稳，他整个人被翻了个身。
借着摇曳的烛火，赵宁看到默渊眸底的晦色，趁机胡乱地扒着他的衣袍。想要借着酒精在血液里翻涌的劲头，完成他想要的事。
手指抚上滚烫的肌肤，赵宁慢慢往下，却摸了个空。
眼前人突然直起身，眼神意味不明地看着赵宁。明明脸上还残留着绯色和情yu，却克制地说道：“今晚酒喝得有些多，本座先出去醒醒酒，晚些再来陪你。”
话甫落，默渊起身拂袖离开，赵宁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身影，怔然地喊着“尊上”。
-
殿外月明星稀。
默渊缓缓走在路上，说出来醒酒当然是借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明明心上人触手可得，明明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日日陪在身边。
可是为什么，他从来没有亲近过呢？
甚至连亲近的想法都没有。
心里惆怅地想着，脚下不由自主地往某个地方走。耳边忽而传来隐隐琴声，默渊抬头看去，竟然走到了风雨阁附近。
听着这阵琴音，他生出一丝不悦，愤然地径直走向风雨阁。
猛地推开大门，默渊一眼就看到御尘音坐在白梅下，悠闲地抚琴。他开口讥讽道：“哟，师尊今日好兴致啊。”
御尘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指尖信手一挑，琴声凛然。
阴阳怪气的话被漠视，默渊心中忿忿，冷笑一声：“师尊可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御尘音侧眸扫了一眼，未答。
默渊继续说道：“今日是腊月十五。”
听到这个日子，御尘音双眸微微一凝，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平静。
默渊自然没有察觉到这一丁点细微的变化，他眼中的御尘音仍是漠然冷血。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喉中挤出声音：“今日是阿宁的生辰，师尊啊师尊，你可有一丁点内疚？可有一丁点对阿宁的惋惜？”
“没有，”默渊怒吼着，汹涌的恨意涌上心头，借着酒精的劲，一发不可收拾，“你当初杀他的时候，连眉头都不眨一下，又怎会心怀愧疚？”
“你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伪君子，御尘音，你对得起天下人，却对不起你的徒弟。”
压抑在心中许久的话，此刻终于发泄出来。默渊大步上前，狠狠揪住御尘音的衣襟，双眸像一把刀，剜着眼前人身上的皮肉：“你对不起阿宁，你对不起我。若不是你，阿宁怎会惨死。若不是你，我又怎会……”
积压许久的怨恨，加上激荡心肺的烈酒，在浑身的血液里翻涌。默渊双目绯红，眼神扫视手中的御尘音。眸中映出对方冷然的面孔，无论眼神、还是神情，都找不到半分波澜。
——他就真的如此绝情吗？
面对默渊积怨已久的控诉，御尘音冷然开口道：“道心不坚，必遭反噬，怨不得旁人。”
“好一个道心不坚，”默渊狠狠攥着御尘音的衣襟，指尖灰白，布帛因用力拉扯而有些撕裂，“师尊，您还真是冷心冷血。你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普度众生，其实根本就是一副冷心肠。你根本不懂什么叫悲悯，你不懂什么是为人师表，你也不懂何为七情六欲，你就活该孤家寡人一个。”
默渊将堆积在心里数百年的情绪，全部向御尘音倾泻。
包括对御尘音杀了白落宁的怨恨，也包括他曾经无数次落空的期待。
——在别人花一周时间才学会的符咒，而他花一天时间就学会时，他期待御尘音的夸奖。
——在诛魔演练中，他为救其他师弟而受伤时，他期待御尘音的关心。
——在看到师叔们用心准备弟子的生辰礼时，他期待御尘音哪怕只有一句“生辰喜乐”。
……
如此种种，万般期待，全部落空。
当然他最恨的，还是御尘音杀了白落宁。
明明他以为，他就要拥有未曾得到的温暖。
默渊的目光死死盯着御尘音，试图从眼前人脸上搜寻到一丝愧疚。然而他看了许久，视线对上一双深邃的双眸，又是那道熟悉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冷漠眼神。
指尖不受控的用力收紧，默渊微阖双目，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这种不近人情的样子，我恨透了。”
师尊说得对。
——他就是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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