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比死生交界地更加阴冷,但并不阴暗。
这里的天空一片漆黑,但屋舍道路却都亮着青蓝色的火焰,将整个地府照亮,所有景色都无比清晰。
越往里,屋舍就越少。
大片大片的红色石蒜盛开在深红色的土地上,流淌着七彩眼泪的忘川河静静奔流,一眼看不到对岸。
一位年迈婆婆在桥边煮着透明无色的液体,形形色色的鬼魂们排着队喝汤。
一碗汤下肚,尚未品尝出滋味,过往的一切便如那衣服上的污垢,被皂角清洗抹消,什么也不记得了,只会循着本能飘上那没有尽头的长桥。
和那群排队的鬼魂相比,委托人就显得额外瞩目了。
她穿着泛黄的寿衣,被一位鬼差押着,飘在距离孟婆汤摊一丈远的地方,与石蒜花海只隔了一点点距离。
风不渡带着徒弟向那边走,边走边嘱咐:“那片红色的是地府的特色景点,有个通俗的名字叫彼岸的花海。
“你往后来地府时都要注意别往花堆里钻,这些花会吃人的记忆,待久了容易变成傻子。”
卿南寒看着无边无际的花海,有许多不愿转生的灵魂在那里漫无目的地飘荡。
“嗯,我不会到花中去的。”
“还有河里也是哦,就算你会飞,掉进忘川还是会沉下去变成水鬼的哦~”
“嗯,南寒会离忘川河远远的。”
“还有……”
时间在说话间流逝,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了委托人身边。
鬼差向他作揖:“风先生,请。”
风不渡看向委托人,她看起来有几分迷茫,竟然没发现他们的到来。
他出声提醒:“李二丫,你的委托完成了哦。”
“啊!”李二丫回过神来。
她抬头看向九尾狐仙,眼底有混沌与清明交织。
“做完了吗?人在哪?”
“他魂飞魄散,下不了地府了。不过你要求的公开罪行、身败名裂,已经完成了。”风不渡说。
“就是可惜,委托中途遇到了墟境,你的朋友在里面变成了伥。”
“……”李二丫张张嘴,没再说话。
她不过是个凡人,但在地府待了这么久,怎么会不知道墟境呢?
吴三妹,吴三妹她……
鲜红的泪从她眼眶滑落。
“哎,鬼是不能随便哭的。”风不渡提醒,“哭得越多,魂魄就越虚弱,搞不好来生会缺胳膊少腿嗷。”
“……我,我知道……”李二丫抹去自己的泪,但新的红色没有停止,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我只是…有些伤心……谢谢您,夜游神大人。”
“我已不是夜游神,还是‘风先生’这个称呼更适合我。”
“‘先生’一词太轻了。”李二丫哽咽着,“我活着的时候一直求神拜佛,但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只有您愿意帮我,您就是神。”
“倘若我还是神,怕是也帮不了你了。”风不渡微笑,“神要为万千信徒还愿,又怎能个个顾及?轻点便轻点吧,至少来找我的人都能得到回应,不是么?”
忘川河水叮咚,无形的残魂向上飘着,女子一下一下地抹着血泪,泣不成声。
鬼差拿出一块巴掌大的圆盘,看了看,道:“是时候了。”
风不渡叹了口气:“好吧,是适合告别了。”
他递给李二丫一张干净帕子,后者迟疑了一会儿,颤颤巍巍地接过手帕擦眼泪。
“谢谢您。”她说,“按照约定,我会交出我的一切。”
“嘘……”风不渡在嘴前竖起食指,眨了眨眼。
“我不需要你的一切,小姑娘,我只要你这一世的记忆与感情。”
李二丫一愣,擦泪的手也僵了一下。
“可是,我本来就会失去这些,又怎么能算付出的呢……”
“怎么不能算呢?”风不渡歪头,“你本来就要喝孟婆汤,但喝汤忘掉的东西又到不了我这儿来。现在是你冒着得罪孟婆的危险,把她该干的活交给我来做哦~”
“噗。”不远处施汤的孟婆笑了一声。
这下,李二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什么得罪孟婆,什么值得价格的付出,都是不存在的啊。
仁慈的神明知道她一无所有,所以什么都不会收取,只是拿点无关紧要的东西,让她心里过意的去罢了。
“谢谢您……”
谢谢您,您是真正的神明。
“不必言谢。来,闭上眼来。”
风不渡打开折扇,上面的雕花刻字开始流动。
李二丫闭着眼睛,感受记忆从灵魂中流失,心灵却无比平静。
她看见遥远的星河,看见墓碑的落雪,看见初春抽芽万物复苏。
她听见不知名的吟唱,听见秋风吹过麦田,听见稚嫩的女童追逐嬉闹。
模糊之间,她好像又听见了旧友的话语。
【二丫,我要出嫁了哦,丈夫是隔壁村的赵大哥!嘿嘿,我喜欢他好久啦,我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孩啦!】
【二丫,赵大哥给我买了新衣服!你的生辰快到了,我也要攒点铜板送你一匹布!】
【二丫,二丫,别伤心了……】
记忆中的画面一幕幕闪过,熟悉的声音渐行渐远,过去的时光挥手与她道别。
等她重新睁开眼,面前的一切却都陌生了。
[我在哪?]
[我是谁?]
脸上有东西在流,她下意识去碰,只得到一手鲜红。
[这又是什么,它为什么在我身上呢?]
“铃,铃,铃。”
鬼差摘下腰间的空心银铃,挥动手腕一摇一摇,没有舌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铃声飘向远方,李二丫也变得更加木然,顺着铃声上了桥,渐渐消失在没有尽头的彼岸。
…
……
再回到客栈时,店里的客人已经多起来了。
九节狼们端着盘子跑来跑去,奇形怪状的人在桌前吃吃喝喝,偶有一黑一白两两一桌的阴差边吃饭边发牢骚。
星满趴在柜台上睡觉,小纸人坐在柜台边缘晃着圆圆的小脚丫。
他们进来时,店里安静了一瞬,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风不渡偏过头去,在卿南寒颈侧闻了闻。
卿南寒炸毛了。
在他翅膀炸出来之前,风不渡缩回去:“原来你隐藏气息了啊,可惜。”
生魂无意间来到死生交界地并不罕见,他们总会迷迷糊糊地在鬼门关外跑一圈,回魂时不会留下任何记忆。
常来客栈的鬼早就习惯了。
好可惜哦,他还想看看地府公职遇到天庭事业编的反应呢。
“好吧,不逗你了。你今天准备住哪,留在这儿还是回人间?”
“……我想留在这里。”卿南寒说。
或许没有人注意到他袖中的手,是紧握的。
——他是偷偷跑出来的。
现在离他的两千岁生辰还有几个月,他应该在那天之后再下凡才对。现在提前跑出来,还不知道回去之后要抄多少书。
躲起来.jpg
“噗。”风不渡也猜到原委了,毕竟他可没听说最近有谁要下凡,那必然是背着别人来的。
徒弟要躲罚怎么办?当然是做共犯喽~
“跟我来。”风不渡一挥折扇,向后厨走去。
卿南寒快步跟上,穿过黑色的门帘,绕过放着食材的架子和一锅冒着具象化骷髅头烟的不知名绿汤,走出了后门。
从这里离了客栈,竟又是另一番天地。
明媚的阳光撒在湖面上,粉色桃树和白色杏树夹道静迎,高高低低的阁楼用细柱撑起,乘着花的湖岸泛着涟漪。
脚边有白沙铺成的小路,远方有绘卷一样流动的云,平静的湖面向一面镜子,上与下皆为蓝天。
“这是……”
卿南寒踏入此地时还有几分迟疑。他反复看那望不到边的湖水和天边的云朵,才有了猜测。
是洞天。
正所谓——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洞天之法,乃是真正的一花一世界,三界完全掌握之人不过十数而已。
风不渡就是其中之一。
“活久了什么都会一些。”他笑着说,“可别告诉那店里的客人,这是我们师门的小秘密。”
“嗯。”卿南寒点头,“我也不会告诉天庭的。”
天庭上许多神官都有自己的洞天,但真正会创造和维修洞天的神没几个,而且多多少少都是要输入法力来维持的。
风不渡现在没什么法力,手上也没有灵石矿。
这意味着,他做的洞天是稳定且自给自足的,只有造出来的时候耗了灵力,后续不会让灵力逸散出去,而是留在里面支撑洞天的存续。
用得炉火纯青。
“师尊还是那么厉害……”
说着说着,卿南寒的气息down↓了下去……
“嗯?”
“……一千年了……”
卿南寒的身体和心情一起down↓下去,化身一只阴暗的蘑菇。
“一千年了,我完全追不上师尊,我好没用……”
“哎~~”
风不渡弯下腰来,用非常屑的嘲笑表情看着他。
“居然是以师父为目标的吗?那赤鸢可能一辈子都追不上喽~~”
“……呜!”卿南寒用翅膀把自己包了起来,暖色的羽毛上冒着阴暗悲伤的黑线。
“不是吧,真哭啦?”
风不渡蹲下去看,从下往上瞅,但视线被羽毛挡得严严实实。
哦豁。
坏事了。
“之前还说你长大了呢,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这么爱撒娇。”
他轻轻抓住对方的羽翼,将那拦在他们之间的羽毛一根根拨开。
“……我没有。”卿南寒又往里缩了点,“我没有在撒娇……”
“你就是在撒娇。”
“……”
卿南寒把脸埋进胳膊里,耳根涨得通红。
看着变成羽毛球的徒弟,风不渡不禁笑出了声。
“傻孩子,你知道我活了多少年么?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也不带这个推法。倘若你真的这么快就到了我下凡之前的水平,我反倒会怀疑你是不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了。”
“……不会走歪门邪道。”卿南寒的声音闷闷的,“但我想快点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师尊……”
“那你现在就可以保护师尊哦~”风不渡终于把包子皮一样的翅膀掰开,露出里面的馅来。
“师尊现在是柔弱无助的小可怜呐,急需一只能飞能打会生火会撒娇的小鸟来保护呐~”
小朱雀:计划通
师尊:孩子爱撒娇就撒好了,多可爱啊。
路过案发现场被小朱雀灭掉的墟境们:不,我们觉得并不可爱。
提示:对鸟类来说,交颈是很亲密的行为,所以师尊闻小朱雀脖子的时候他整个鸟都要烧了。
很不巧,和师尊玩得来的鸟不多,其他几只认知的时候也都是成年人了,他会下意识和他们保持距离,所以不知道这回事。
再有一两章就要结束第一段日常了
*注释: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南宋·释心月《沈兼签记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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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藏茱萸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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