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无风自动,竟从中心卷起漩涡,浪头层层堆叠,越攀越高。那水涡转的愈来愈疾,愈来愈响,终于在飞渐的玉沫里,拖出一道幽影。
同样的水鬼,同样的河流,云舒一脚踏空,仿佛回到了百年前自己初次下山,懵懂撞见第一只水鬼的那个午后。
世事当真如此这般巧合吗?他不过两度来到下界,竟都在河边遇上同样的灾厄,像是一个轮回。
他心下烦恶,更不愿亲手沾染这污秽之物,只反手随意一挥,撤去身后依身的屏障,却听见一声闷哼。
他回头,见是逢渊,少年脸色苍白,显然是被屏障撤去的灵气冲撞了一下,却仍旧镇定地摆手,示意自己无妨。
“果然是水鬼。”云舒一挥手,示意逢渊去。
逢渊领命,剑气破空而去。那水鬼虽然已成厉鬼,怎么也不是仙家弟子的对手。逢渊未踏出一步,那水鬼便被杀伐之气打散了形态,只留下一声凄厉的哀嚎和一团逐渐消散的黑气。
看着逢渊利落收剑的身影,云舒心头忽然涌上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空茫。百年来,他顶着白虎神官的名头,在这凡尘俗世中辗转求生,究竟得到了什么?
小翠,是白虎昔日所佩神剑;逢渊,也是白虎神官所收的弟子。白虎域里的人所追寻的、敬仰的,归根结底是那个神官的尊位与荣光。
而他云舒,剥去这层借来的外壳,内里还剩下什么?仿佛什么也未曾抓住,什么都不真正属于他。
回到仙舟厢房,夜色已深。逢渊如往常一般行礼后便要退出,云舒却破天荒地叫住了他。室内只燃着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逢渊。”他开口,晃动了烛光,“若有朝一日……你发现我并非白虎神君,而是另一个人……一个无名小卒,一个你全然不认识的人……你可还愿,认我这个师父?”
少年转身的动作顿住,清澈的目光落在云舒身上,半分疑惑半分惊讶。窗棱外,幽白的月光如绸缎倾泻,恰好落在他乌黑的发顶,仿佛刚才平静的河面。云舒听见他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会。”
“那若是……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呢?”云舒追问,目光紧锁。
逢渊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依旧答到:“也会。”
“为何呢?”云舒不解。
少年说:“我也有事骗了师尊。”
云舒没想到是这种你有我也有的解释,不由怔住,随即失笑摇头,胸中那股郁结之气似乎也因此散去了少许。逢渊见他笑了,仿佛也松了口气,竟然大胆地走上前,俯身将头轻轻靠在他膝上。这是一个全然依赖与信任的姿态,将人体最脆弱的后颈毫无保留得暴露在他人的视线之下。
“师父……”逢渊的话只开了个头,便没了下文,但云舒懂得那未竟之语是什么。
云舒没有再推开他,也没有再追问。他只是抬手,极轻地落在少年柔软的发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师徒二人便在这一室清辉中,静默无言,共享这短暂的亲呢时光。
*
陶都上空的死气看着淡了些许,但那浓淡之间并无本质区别,依旧像一张无形无质,不断收拢的黑色巨网,沉沉笼罩着整座城池。那网线仿佛是由无数绝望和诅咒编制而成,越收越紧,逼得人喘不过气。若真到了收网那日,只怕这繁华陶都,转眼便会化成一片尸山血海,生机断绝。
云舒立于舟头,俯瞰下方,心中天人交战。是顺应命理,冷眼旁观?亦或是强行插手,扭转这死局?他深知天地万物都有定数,强行就下今日必死之人,来日或许会以更惨烈百倍的方式来偿还这份生机。可魔族之事犹如悬顶之剑,迫在眉睫,齐国已有魔气现世,多耽搁一刻,无辜丧命的人就可能成倍增加。这不仅仅是凡人的生死,更关乎两界平衡。
若是不管……
“神官,此地已反复探查多遍,未见明确魔族踪迹,是否还要继续停留?”顾清弦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单手负于身后,身姿挺拔如松。
“云涯,我们……真的不管里面的人了吗?”小翠扯了扯云舒的衣袖,仰起的小脸上满是忧虑。他是最爱凡尘烟火,乐忠于和凡人打交道的,此刻望着下方那被不详黑气缠绕的城池,眼底充满了不忍。
逢渊未曾出声,黑沉沉的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只是默然地看着陶都中那些渺小如蝼蚁,却仍旧在为生计奔波的人。
三道目光都望向云舒,等待着他的决断。他袖中的手不自觉地紧张攥起,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松开了拳头,声音已带上沙哑,“再查一日,就一日。”
“好耶!”小翠第一个欢呼,脸上阴霾一扫而空,立刻就要冲下云头,再去寻觅线索。
依旧是兵分两路。
云舒记得两人的木偶形态还放在地牢,此时已是深夜,地牢两边的烛火晃得幽微不明,门口守夜的侍卫昏昏欲睡,无事发生。
就这么被定罪了?连问都不问,云舒不信,将木偶暂时搁置在那处,自己在陶都内寻找更多线索。
陶都内干燥的空气因为水鬼的死亡变得湿润许多,或许是夜露凝集,师徒二人从树尖掠过,竟然都染上了几分水汽。
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寻找,这次他们从官府那边顺了一张陶都的地图。
逢渊的手顺着边界线慢慢滑动,“师父,您看这形状……”
云舒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初看只觉得是寻常城池的不规则边界,但凝神细看,将那曲折的线条在脑海中补全后,一个清晰地形态浮现出来——“这是……龟?!”
“弟子也觉得像。”云舒又往前挪动了几步,逢渊并未躲开,两人越靠越近,直到云舒感觉到徒弟身上的热气。
云舒忽然惊觉这距离过于逾矩,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同时用手轻轻推开徒弟。
龟属水,主北方,性阴。难怪此地天然水汽充沛,多生水鬼之祸。
两人再去官府都盗取了地图,叫上小翠和顾清弦,在梁国境内,总共找到了两处,一处就是陶都,而另一处则是远离梁国都城,靠近齐国的一处,名叫——陕肆。
陕肆是梁国要塞,易守难攻,地处高处,是天然的屏障,整座城都位于半山腰,从地图上看去,正好似一只朱鹊卧于沙。
若真是陕肆也有此事发生,这定然是一场阴谋,“先去那处,此地我留了一只木偶,若是有事发生,能及时赶回。”
仙舟全速驱动,穿透了一路的云层,只在天空留下一条白色长虹。
从上空往下看去,陕肆像是一只回首的朱鹊,双翼却往两边伸展延长,尾端翘起,一股别扭而不自然的姿势,像是被扼住了喉管,急于想看清害死自己的到底是何物。
“这城……之前修建时也是这般吗?”云舒面色凝重,越看越觉得这朱鹊透露出一股不详的死气。
顾清弦凝神片刻,肯定地摇头。
朱鹊属火,若是魔修作祟,定然与火有关,云舒放出白鸟,前往陕肆城中灶台、火架等凡是有明火的地方。
等白鸟一一飞回,云舒却未曾发现任何异样。每一盏灯烛都平静地散发着光和热,铁匠铺的火星依旧跳跃,长明灯的焰苗依旧稳定,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难不成真是巧合?
云舒不肯就此罢休,他再次催动灵力,这一次不在局限于火,而是命令白鸟飞遍陕肆城的每个角落,无论是繁华街市,还是后山荒冢,皆不放过。
好像?药馆尤其多人。
“眼下正逢冬春之交,此地地势高耸,迎面来凤,一日四时气温变化无偿,或许只是风寒?”顾清弦据理推测。
可云舒看那些人多捂着心口,青筋蹦起,显然忍受了非常之痛,绝非寻常风寒可以办到的。
可惜白鸟只能传画,不能传音,四人只好隐身前去。
“近日城中为何如此多失眠之人?那东巷的豆腐娘,听说半夜三更不睡,撞见了窗户纸上的鬼。”
“你这算什么,那西边的王大人,已经整整五宿都未曾合眼了,听我在里面做小厮的表哥说啊,眼球都要掉出来了,或许不久之后啊……就要死了。”
“这不是,越来越多人睡不着,总是喊着心悸难受,药馆的人越堆越多,只能让那些稍微轻松点的人回去。”
“这病啊,幸好没找上我们几个。”
“你说这是病?什么病让人睡不着,这分明啊……分明就是……”
医馆对面的馄饨摊上做了几个伙夫,正在低声交谈。
“分明就是……有脏东西。”
其他人追问,那人却只摇头,低头吃自己的馄饨,什么话都不肯再说。
失眠?
心火推动经脉运行,主藏神。若是心脏有问题,定会导致失眠心悸的问题。
所以果然有不对之处,不过让凡人失眠有何意味?
人,精气所养,铸造玉身,凡所呼所吐,无一不蕴含精气。
而魔,所需要的就是这血肉精气。
那背后之人,到底有什么阴谋?
“查到失眠的原因了吗?”看到其余三人纷纷归来,云舒按下心中的思绪,询问状况。
其余三人只是摇头。
逢渊踌躇样,等到那两人都走开,他才缓步走近云舒,声音压得极低,说出了今日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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