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锷山的雪总是下得恰到好处。
不大,也不小。
大了,会压垮那一从翠竹,云舒最心爱的翠竹,他舍不得。若是小了,又不成样子,零零星星落在泥土上,来不及见白就化作湿痕,丝丝寒意渗进根脉里,定会冻上竹子的根。
所以这山上的雪,永远被精心控制在恰好的范围。多一分则太重,少一分则太薄。
逢渊是在十八岁那年窥破了这个秘密。
幼时他拜入师门不久,师父总说喜爱竹子,可他瞧着那份喜欢却很淡很淡,像随口一提的风雅,并不真切。直到某年冬深,霜锷山的雪势略有不同,逢渊才在师父凝望竹林的眼神里,捕捉到一点极淡、却极专注的温柔。
他当时年岁尚轻,却早早地分辨清楚,因为从前,师父只会这样看着他。
像看一件不属于自己的珍宝,像看一道终年不化的雪痕,想看一抹徘徊不去的孤魂。
逢渊回神。
方才在那朱鹊城首部的孤巷里,他看见了一对母女。
那是整座城最腌臜、最穷苦的一条巷,垃圾堆积如山,污水横流,近日城中动荡,连巡城的侍卫都懒得多来。一个寡妇,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在这样的地方,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云舒立在他身侧,微微皱眉。
他想起许多年前,捡到逢渊的时候。当时逢渊也是这样,无父无母,孤零零一人,被乡绅的孩子欺负,浑身是伤,眼睛却亮得像卒了火的刃。
这孩子怕是触景生情了。
云舒这般想着,心底微软,见逢渊一步步走近,便下意识抬起手,想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拍拍他的背,如同他幼时做噩梦那般。
可逢渊并未投入他的怀抱。
他只是凑近来,温热的气息拂过云舒耳畔,声音压的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们真的……活的下来吗?”
云舒抬起的手臂,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他扭头,看见逢渊眼底漆黑,落不进光。
他这位徒弟,与他不同。自从上山后,从未受过贫瘠之苦。可逢渊是从泥泞之地挣扎出来的,他懂得饥饿的滋味,懂得寒冷的锋利,更懂得在绝境之中,人性会如何扭曲,生命会如何卑贱地延续,或无声地湮灭。
他说活不下来,那对母子,必定有问题。
“走。”云舒放下手,“去看看罢。”
话音未落,逢渊已如离弦之箭,身形一闪,便在前引路。
巷子深处,那妇人蜷缩在巷角,发髻散乱,额发被污泥黏在脸上,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她偶尔抬起手指,胡乱拨弄一下头发,反而将脸蹭的更脏。而她怀中那个被厚布褥紧紧包裹的婴儿,在这呵气成冰的冬日里,竟安静得诡异。
若非云舒神识敏锐,能捕捉到那微弱的呼吸起伏,几乎要以为这是个抱着死胎的疯妇。
“无魔气。”云舒眸中金光闪动,用锐金之气将二人从头到脚探查一遍,依旧是凡人,骨骼血肉,并无异常。
“得罪了。”云舒不再犹豫。仙凡有别,不可轻易干涉凡人命理记忆,此乃铁律。但事有轻重缓急,他指尖虚点向那妇人眉心。神识如丝,探入那混乱破碎的记忆之 海。
耕织、炊烟、憨厚的丈夫、新生的婴孩……一段平凡而温饱的农家岁月。直到她的夫婿开始失眠,心痛如绞,最终在一日夜里,一口气没提上来,撒手人寰。
之后的记忆,便是一片空白。仿佛有人用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生命中这段最痛苦、最混乱的时光,硬生生抹去了。
抹去记忆,乃是禁术。上界明令,严禁修士乃至仙君修习使用,违者重惩。
云舒自然会。可这禁忌之术,为何会出现在这下界偏僻小城?
事情愈发扑朔迷离。云舒揉了揉眉心,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施术之人。
他将那神志不清的妇人暂且安置给小翠照料,随即与逢渊循着记忆中的方位,找到了那户农家小院。
几日无人,院中已显破败。窗棂积尘,桌椅歪倒,但柴垛码得整齐,鸡笼关得严实,细节处仍能窥见往日生活的温馨痕迹。
卧房内,唯一的一张床榻上,床单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床头小几上放着干涸的药碗,浓重的中药味弥漫不散,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她的夫呢?”逢渊盯着那狼藉的床铺,仿佛能看见那个不曾谋面的男人,在此经历着何等痛苦的煎熬。
云舒知他问的是尸身下落。他目光扫过,从床角扯下一片残留的、颜色暗淡的粗布衣角。指尖一弹,一只巴掌大的白鸟凭空出现,通体由符纸折成,灵光湛湛。
白鸟绕着那布片盘旋两圈,小脑袋一点一点,似在辨认气息。随即,它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化作一道白光疾射而出。
师徒二人紧随其后。
越过三座宅院的屋顶,白鸟的速度渐渐慢下,最终停在一个三岔路口,白色的脑袋左右转动,发出困惑的咕咕声,无法判断去向。
云舒伸手,以指尖轻轻抚摸它纸做的头颅。白鸟亲昵地蹭了蹭,将头颈蹭出几个小凹坑。
眼前两条路,一条通向万丈悬崖,一条是通往城尾的捷径。
若为抛尸,十有**会选择悬崖。
崖边寒风凛冽,如刀刮面。与城内尚算温和的风不同,此地的风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呼啸着,似要將人推入那无底深渊。
崖下积雪深厚,皑皑一片,若有尸体坠下,定然深埋其中,难觅踪迹。
但云舒是神官。
自他能化出白虎原身那日起,便仿佛与这天地灵气有了更深的联结,诸多玄妙术法,如水到渠成,自然领悟。
他抬手,掌心向上。
一团炽烈的火焰骤然跃出,并非凡火,而是携带着纯净神力的南明离火。火团脱离他的手掌,坠向悬崖,触及雪面的刹那——
轰!
烈焰如洪流奔泻,沿着陡峭的崖壁席卷而下,所过之处,积雪瞬间汽化,露出底下漆黑嶙峋的岩石。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将凛冬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
尸体找到了。
得益于积雪的干燥与严寒,尸身保存尚算完好,只是水分流失,皮肤紧贴着骨骼,形如枯槁。他双眼圆瞪,瞳孔里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与痛苦,无人为他合上。
云舒抬手,虚覆于其额前,探查他最后的记忆。
依旧是一片空白。
线索,似乎到此为止了。
逢渊蹲下身,毫不避讳那狰狞可怖的尸身,伸出手,仔仔细细地在其上摸索探查。从僵硬的四肢,到凹陷的胸膛,甚至扒开那干枯的嘴唇看了看牙齿。
云舒静立一旁,双手抱胸,看着徒弟专注的侧影,默然不语。
直到逢渊站起身,拍了拍并无灰尘的衣摆。
“有无发现?”云舒问。
逢渊摇了摇头,指尖掐诀,一道清净咒落在自己身上,祛除了沾染的污秽死气。
积雪化尽,露出底下冻得硬邦邦的、毫无生机的土地。冬日万物凋零,目光所及,唯有死寂。
“那回去吧。”云舒道。
“回去吧。”逢渊轻声应和。
*
仙舟里,小翠那边也毫无进展。他私下对云舒抱怨,那个顾清弦,看着热心肠,跑前跑后,实则半点有用的忙也没帮上。
云舒蹙眉。他观那顾清弦,眼神清正,不似奸猾之辈。
小翠坐在那张过高的红木椅上,双脚悬空,无聊地晃荡着:“羽见到底在哪儿啊……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真是……”
诸事纷扰,如乱麻缠身。云舒只觉自己如同行走于浓雾之中,前路不明,来路已渺。
就在这时,他神识海中猛地一荡!
“朱鹊尾部,有魔族气息!”云舒霍然起身,“我先去,你速唤他二人前来!”
法力催动,身形瞬间自原地消失。
下一刻,他已置身于朱鹊城尾部一条荒僻的巷道。一个身影背对着他,身形枯瘦如柴,周身散发着不稳定且狂乱的魔气,显然已压抑多日,不敢吸食凡人精气,已然濒临失控。
云舒毫不犹豫,袖袍一挥,数道金光符箓如锁链般激射而出,瞬间将那魔物紧紧束缚。
那魔物死命挣扎,喉中发出嗬嗬的低吼。
云舒绕至其身前,捏诀使其抬起头来。
看清对方面容的刹那,云舒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下沉。
是羽见。
他如今的模样,比前日见到的那些凡人乞儿更为不堪。神情阴鸷扭曲,双目赤红如血,里面只剩下狂暴的兽性,再无半分清明。
“羽见?”云舒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他看着在金光束缚下依旧疯狂挣扎的徒弟,心口一阵刺痛。
他探向羽见腕脉,神识小心翼翼地侵入。
经脉之内,情形更是骇人。原本应流淌着灵力的经脉,此刻已是千疮百孔,枯竭萎缩得如同旱季的河床。那赤煌心经威力巨大,反噬亦同样酷烈,修习者需不断汲取外界法力或生灵精气方能维持,否则便会经脉焚毁,神魂俱丧。
羽见这般枯竭程度,竟是自入魔后,便未曾吸食过半分。
他宁可忍受这焚身蚀骨之苦,也不愿伤及无辜么。
云舒的眉头狠狠拧紧,几乎打成死结。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逢渊带着小翠与顾清弦匆匆赶到。
三人见到场中情形,皆是脸色大变。
“羽见!”小翠失声惊呼。
顾清弦亦是面露骇然,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佩剑。
唯有逢渊,静静立于云舒身侧,目光落在羽见那狰狞的面容上,又缓缓移向云舒紧绷的侧脸,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寒风卷过残雪,扬起细碎的冰晶,落在羽见散乱的黑发上,落在他因痛苦而扭曲的眉眼间,也落在云舒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寂静之中,只余下羽见压抑而痛苦的喘息,如同困兽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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