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乐亦温在,大牛几个再看六牛不顺眼,也都收敛了往日的刻薄,不敢像往常那样明着挤兑。
叶宅内虽没了往日针对六牛的明嘲暗讽,却也弥漫着一股不自在的沉默。
这一年里,乐亦温偶尔会问起六牛,在叶宅住得是否开心。
六牛每次被问到,都只是低下头,用脚尖轻蹭地面,声音小小的:“挺好的。”
乐亦温听了,便点了点头,应一声:“那就好。”
他是真没看出来,六牛这话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委屈。
只当孩子是腼腆,说完便转了话头,问起近日课业。
六牛也知道——先生没看出来。
也是,就算看出来了又能怎样呢?
难不成要先生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跟大牛他们计较?
到头来,怕只会落得“小题大做”“挑拨离间”的名声,反倒更难堪。
倒不如就这么应着,让先生安心,也让自己少些难堪。
其实乐亦温每次一走,大牛就会故意撞翻他的砚台;二牛会把他的字帖藏起来;三牛会在他专心背书的时候打闹;四牛还会帮忙望风,先生一来,就赶紧示意大家收敛。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先生远比他想的要单纯,几乎是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
叶母最是精明,总爱拉着几个孩子,特意在人前对六牛示好,先生见了这兄友弟恭的景象,便真的以为叶宅里处处是和睦。
先生哪里知道,这些“好”都是演出来的,只在他眼皮子底下才上演,等他一走,该抢的抢,该藏的藏,半分情面也不会留。
可偏偏他就信了,信了那些刻意营造的和睦,信了叶母口中“孩子们亲如手足”的说辞。
六牛常常望着先生温和的眉眼,心里头又涩又闷。
先生这样干净剔透的人,大抵是从未见过这些藏在暗处的龌龊,才会把人心想得这般简单。
其实有时,他宁愿先生看出来,问他一句:“是不是受了委屈。”
哪怕只是这样一句,不用做什么,不用去责怪谁,他心里那团憋了许久的郁气,或许就能散了大半。
先生的世界那样干净,干净到容不下一点腌臜,可他的世界里,偏偏满是这些说不出口的腌臜。
罢了,先生这样的人,原就该活在干净的世界里,何必让他瞧见这些腌臜事呢?
夜深了,六牛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睁着眼望着屋梁,毫无睡意。
乐亦温那双温柔的眉眼在脑海里反复浮现,他慢慢坐起身,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起身朝乐亦温的住处走去。
此时乐亦温屋内的灯火还亮着,六牛刚走到近前,见五花抬手敲了敲房门。
乐亦温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进。”
等五花推门进去,六牛立刻屏住呼吸,悄悄凑在门外偷听。
很快,屋里响起五花温吞的问话声,是在询问课上没弄懂的问题,接着便传来乐亦温耐心解答的声音。
这般一问一答,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光景,才听乐亦温叮嘱道:“夜里凉,早些歇息吧。”
就在六牛准备躲起来的当口,突然听见五花问:“先生待六弟弟,着实不一样。”
乐亦温“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五花像是在开玩笑:“先生这般看重六弟弟,莫不是……想把他带去仙门修行?”
乐亦温沉默片刻,答道:“不会。”
五花却不肯罢休,依旧用玩笑的口吻追问,尾音微微上扬:“那要是……我是说要是,六弟弟在叶家过得并不开心,受了委屈,先生会带他走吗?”
这一次,乐亦温没有迟疑:“会。”
屋里静了片刻,五花低低笑了声:“先生倒说得干脆。我原是随口玩笑,先生莫要当真。”
“我从不说玩笑话,”乐亦温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依旧温和,却添了几分不容错辨的认真,“他若真不自在,我会把他带走。”
六牛呼吸一滞,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原来那句“那就好”背后,藏着这样一句没说出口的“若不好,我便带你走”?
他没再靠近那扇门,只是望着窗纸上乐亦温的影子,看了好一会儿,才悄悄转身,往自己的小屋走。
这一次,脚下的路好像没那么难走了。
他甚至想,明日若是二牛再藏他的书,他或许可以试着……问问先生有没有多余的本子。
或者,要不要故意让先生瞧见袖口上的破洞?或是在背书时,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字帖总找不着?
毕竟,先生说了“会”。
可转念又想起大牛他们的嘴脸,想起叶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心里那点甜意又掺了些涩。
若是真跟先生走了,他们会不会在背后骂他忘恩负义?先生会不会因此惹上麻烦?会不会因此名声有损?
不行,他不能害先生……
翌日讲完课,中途休息时,乐亦温让孩子们各自练习临摹。
六牛刚铺开纸,就见二牛眼珠子一转,故意撞了他胳膊肘一下。
毛笔“啪嗒”掉在纸上,拖出一道歪扭的墨痕。
“哎呀,对不住啊六弟,”二牛假惺惺地道歉,眼里却满是得意,“我不是故意的。”
换作往日,六牛只会默默把纸揉了重写,可今日,他攥着笔的手紧了紧,抬起头,刚好看见乐亦温从书案后走过来,正往这边瞧。
不知怎的,他没像往常那样躲开,反而轻声道:“二哥,我的纸被弄脏了。”
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走近的乐亦温听见。
二牛愣了愣,大概没料到他会出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乐亦温已走到近前,看了眼纸上的墨痕,又瞧了瞧二牛僵着的脸,没说什么,只是取过一张新的宣纸,递给六牛:“用这个吧,仔细些写。”
六牛接过纸,低下头,小声道了句:“谢先生。”
他偷偷抬眼,见乐亦温正看着二牛,语气平淡却带着分量:“临摹最忌心浮气躁,二牛,你今日的字,得多写十遍。”
二牛撇着嘴应了,没敢再做小动作。
六牛铺开新纸,蘸了墨,笔尖落在纸上时,手竟不抖了。
他望着纸上渐渐成形的字迹,忽然觉得,那些藏在角落里的冷眼、暗处使的绊子,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因为他知道,先生就在那里,会看见,会在意,会……带他走。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心底悄悄发了芽。
乐亦温看着六牛,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转身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尊主,西漠那边有动静。”
乐亦温脚步微顿,眸色悄然沉了沉,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他下意识瞥了眼六牛,见小家伙一笔一划写得专注,便不动声色地迈步走开,指尖看似随意地拂过耳坠,声音压得极低:“何事?”
空气中静默片刻,那道声音又响起,带着几分凝重:“上古封印,松动了。”
“啧……”乐亦温眼帘微垂,遮住眼底的寒意,淡淡应道,“知道了,今夜到。”
话音落,周遭再无动静。
他抬眸时,神色已恢复如常。
恰在此时,六牛停下笔,抬头望了过来:“先生?”
乐亦温缓步走回书案旁,目光落在六牛写了半页的字上:“这横画可以再稳些,起笔轻落,收笔要沉,试试?”
六牛“嗯”了一声,重新落笔。
直到午时散学,乐亦温嘱咐孩子们各自回去歇息,独独叫住了六牛:“六儿留一下。”
孩子们嬉闹着往外走,五花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
她回头望了眼乐亦温,又看了看六牛,迟疑片刻,悄悄退到六牛身边:“六弟弟,娘今日让人送来了糖霜山楂,等会来我屋里,我分你一半。”
六牛愣了愣,抬头看她:“好,多谢五姐。”
五花拍了拍他的胳膊,转身要走时,又回头叮嘱了句:“可记好了,一定要来。”
说完才提着裙摆,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屋里只剩二人,乐亦温放下书卷,走向六牛,声音比平日沉了些:“昨夜你五姐来我屋里,跟我说了些话。”
六牛一怔,喉咙发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乐亦温顿了顿,微微俯身,温热的手掌贴上他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六儿,这些年,你在叶宅……过得好吗?”
六牛抿了抿唇,心里翻涌着无数委屈。
那些被抢走的吃食、藏起的书本、冷言冷语的嘲讽……明明想大声说“不好”,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声:“……还好。”
乐亦温沉默了一会,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好。回去吧。”
“是。”六牛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脚步有些发沉。
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先生还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乐亦温望着那道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收回目光,转身便往叶老牛的屋子走去。
叶老牛见是乐亦温,脸上立刻堆起憨厚的笑:“先生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嘛?”
乐亦温立在门口,神色平静:“叶老爷,我需离开些时日。”
他顿了顿,补充道:“家中孩子们的课业,认字背书可照旧,若是嫌麻烦,也可另请先生来教。至于吐纳功法,暂且停下,等我回来再教。”
叶老牛脸上的笑僵住了:“先生要走?这、这是出什么事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离开?”
他搓着手,一脸焦灼:“孩子们正跟着先生学东西呢,您这一走……”
他虽不知乐亦温的真实身份,却清楚这位先生绝非寻常人,如今突然说要走,心里难免发慌。
孩子们好不容易有个靠谱的先生,若是走了,往后再找谁来教?
“些许私事,不便细讲,”乐亦温没多解释,“归期不定,短则月余,长则……或许更久。”
叶老牛张了张嘴,想挽留又不知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才道:“那、那先生路上当心。孩子们这边您放心,我会盯着他们念书的。”
乐亦温微微颔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六儿那孩子……性子纯良,就是心思重了些,劳烦多照拂些。若是有机会,或可带去仙门试炼,就去——染月派。”
说完,没等叶老牛回应,便转身出了院门,衣袂翻飞间,竟没留下半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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