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渐渐落尽了,乐亦温瓶里的花枝换了新的,是六牛采来的白栀子。
六牛站在一旁,看着先生抬手往发间别了朵栀子花。
耳坠的蓝与花瓣的白相映,衬得他眉眼间愈发清冷。
他望着那抹素白与幽蓝,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若是能一直过下去,日出念书,日落劈柴,偶尔看先生摆弄些花草饰物,也挺好的。
乐亦温指尖拂过花瓣,忽然转头问六牛:“明日想跟我出去逛逛嘛?”
六牛愣了愣,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在地上:“出、出去?”
他在叶宅这些年,几乎没怎么踏出过院门,听见这话,眼里满是诧异与惊喜。
“嗯。”乐亦温理了理衣襟。
六牛回过神,忙用力点头:“想!”
第二日天亮,六牛就醒了,揣着叶母给的几个铜板,生怕掉了。
乐亦温倒是从容,戴着面纱走在晨光里,也能引得行人频频回头。
“先生,您看那个!”六牛指着个卖木剑的摊子,眼睛亮晶晶的。
乐亦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想学剑术?”
六牛脸一红,低下头:“就、就是看着好玩。”
“拿着吧,”乐亦温没多问,付了钱,把木剑塞给他,“往后吐纳有了根基,便教你几套基础剑法。”
六牛握着木剑,心里甜滋滋的。
染月派是以剑术闻名的门派,若是自己也能把剑法学好,将来是不是也有机会拜入染月派,能一直跟先生站在一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握着木剑的手更紧了些。
此刻,作为新魔尊的乐亦温,哪懂他现在的心思。
他只当六牛是得了新玩意儿,故而格外欢喜罢了。
暮色漫上来时,两人回到了叶宅。
六牛回屋后,把木剑挂在床头。
“先生说,等吐纳有了根基,就教我剑法,”他喃喃自语,“待学好了剑法,就能离先生再近些了。”
接下来几日,六牛练吐纳比往日更勤了。
每日就蹲在院子里,对着初升的日头调整呼吸,手里总攥着那柄木剑,就连吃饭时也不肯放下。
乐亦温看在眼里,倒也没说什么,依旧每日摆弄花草,偶尔对着窗外出神,面纱下的神情藏得严实。
这般过了半月,六牛吐纳时已能感觉到丹田处,隐隐有股气流打转,夜里躺在床榻上,摸着床头的木剑都能笑出声。
只是后来,乐亦温再没提过教他剑术的事。
每当六牛主动说起,乐亦温不是借着整理花枝岔开话题,便是淡淡一句“火候未到”,再无多言。
六牛心里犯嘀咕,却不敢多问。
他依旧每日攥着木剑蹲在院里练吐纳,丹田的气流越来越清晰,可先生迟迟不教剑法的事,总让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终于有天,六牛实在按捺不住,攥着木剑跑到乐亦温跟前:“先生,学生这吐纳的火候……是不是够了?”
乐亦温正将一株新折的兰草插进瓶中,闻言动作顿了顿,侧过脸看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会有人教你的。”
六牛愣了愣,攥着木剑的手松了松:“有人教?不、不是先生教吗?”
“嗯,比我教得好。”
六牛攥着木剑的手又慢慢收紧了,指节泛白。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闷闷的——明明是先生许了教他剑法,怎么忽然就成了别人?
可看着乐亦温垂眸摆弄兰草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讷讷地站在原地,手里的木剑忽然变得有些沉。
六牛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是、是染月派的仙师吗?”
“嗯。”
这个字像块小石子,咚地砸进六牛心里。
他原该欢喜的——能得染月派仙师授剑,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可此刻掌心却冒了汗。
他宁愿先生说“火候未到”,也比这轻飘飘的“别人”好听。
“那……先生还会看着吗?”他又问,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会的,我不会离开你。”
六牛微微一愣,攥着木剑的手松了松。
先生这句话,突然就吹散了心头的闷。
染月派的仙师、更好的剑法……这些曾是他偷偷盼着的事,此刻看来,都远不如先生这句“我不会离开你”来得实在。
他忽然觉得,或许能不能拜入染月派,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很快,乐亦温来叶宅快一年了,叶老牛和叶母特意备下满满一桌子菜,热热闹闹地庆祝。
叶老牛拉着乐亦温往主位上坐,满脸堆笑:“先生在咱家住了快一年,教孩子们念书辛苦了,可得多吃点补补。”
叶母一个劲给乐亦温夹肉,嘴里念叨:“先生要是不嫌弃,就在这儿长住,往后孩子们出息了,定不忘先生的恩。”
六牛坐在最末的小凳上,捧着碗扒饭,眼睛却忍不住往乐亦温那边瞟。
他悄悄夹了根青菜,想往乐亦温碗里送,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怕被大牛他们瞧见了说闲话。
乐亦温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碗往六牛那边挪了挪。
六牛愣了愣,赶紧把青菜放进去。
再抬眼时,正好与对面二牛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二牛挑了挑眉,嘴角撇出点讥诮的弧度,故意“啧”了一声。
六牛手一抖,捏着的筷子差点掉在桌上,慌忙低下头。
一旁的大牛见状,夹起一块肥肉就往乐亦温碗里送,嗓门洪亮:“先生,这个香!您多吃点!”
乐亦温看着碗里的肥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却还是温声道:“多谢。”
大牛却没停手,又夹起一块肥肉:“先生客气啥,咱家养的猪,膘厚着呢!”
叶母在旁拍了他一下:“傻小子,先生哪爱吃这么腻的?快自己吃!”
二牛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颊通红。
三牛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过去:“先生,这是我特意买的甜点,您尝尝?”
乐亦温瞥了眼,淡淡道:“多谢,不必了。”
三牛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也垮了几分——方才见大牛献殷勤,他才赶紧把藏着的甜点拿出来,没想到也落了空。
叶母在旁打圆场:“老三也是一片心意,先生要是不喜欢甜口,让他下次换别的。”
说着朝三牛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把食盒收起来。
六牛捧着碗,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纳闷——先生明明很喜欢吃甜点,尤其是桂花糕,屋里食盒里就藏着不少,怎么偏偏不收三牛的呢?
叶母看在眼里,暗自叹了口气,这几个亲生儿子,论起心思灵巧,竟没一个能比得上六牛。
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乐先生待六牛,确实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温和——还真是奇了怪了,倒像是乐先生来到叶宅,就是专门为了六牛似的。
饭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乐亦温从容用膳,偶尔应答叶老牛几句关于农事的话,语气平和。
可六牛瞧得真切,先生夹菜时,总会有意无意避开碗边的肥肉,反倒对自己放的青菜多夹了两筷子。
“先生在宅里住得还习惯?”叶老牛憨厚地笑问,“要是有啥不称意的,尽管跟我说。”
乐亦温应答:“多谢叶老爷费心,一切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先生肯屈尊住到咱家,是咱叶家的福气。”
乐亦温微微点头,目光扫过桌面,发现五个孩子面前都摆着一碗鸡蛋羹,唯独六牛面前没有。
叶母立刻察觉到了,扬声问旁边的丫鬟:“这是怎么回事?今早特意交代了给孩子们备鸡蛋羹,怎么少了一份?”
丫鬟被问得一慌,嗫嚅着低下头:“回夫人,方才去厨房问过,说是……说是今早鸡蛋铺的货卖完了,只够做五份……”
叶母当即给二牛递了个眼色。
二牛立刻明白了意思,把自己面前的鸡蛋羹推了过去:“害,多大点事!我不爱吃这滑溜溜的玩意儿,六弟你吃我的吧!”
六牛望着那碗鸡蛋羹,又抬眼看向二牛——对方脸上挂着刻意的大方,眼神却瞟向先生,显然是做给先生看的。
他指尖蜷了蜷,小声道:“二哥,我不饿。”
“哎呀,没事的!”二牛脸上的笑更显刻意,手暗暗使了劲,把碗又往六牛面前推了推,“你看你瘦的,多吃点补补才好。快趁热吃吧,凉了腥气。”
乐亦温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不喜欢吃?”
六牛一愣,慌忙抬头,对上那温和的目光,结结巴巴:“我、我……”
他不是不爱吃,只是二牛那副做给先生看的模样,让他喉咙发紧,实在咽不下去。
叶母暗暗捏了把汗:“先生说笑了,老六哪会不爱吃?要说挑食,就数老二最厉害。以前吃零嘴,老六每次自己那份吃完了,都是老二主动把自己的分给他,哥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说着,还不忘用胳膊肘碰了碰二牛,眼神里带着几分催促。
二牛忙不迭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娘说得对,我跟六弟最亲了!”
乐亦温若有所思,看向二牛,眼神里带了几分赞许:“二牛有心了。知道疼惜弟弟,是做兄长的样子。”
这话让二牛愣了愣,随即脸上飞起一抹不好意思的红:“先生说的是,这都是应该的。”
乐亦温转向叶母,语气诚恳:“叶夫人教得好,孩子们手足相亲,比什么都可贵。”
他特意抬了抬下巴,示意那碗鸡蛋羹:“这羹里的麻油放得匀,定是厨房用心做的,二牛肯把这样的吃食让出来,可见心里是真有这个弟弟。”
这话一出,旁边侍立的丫鬟偷偷抬了眼——谁不知道二牛最馋这口鸡蛋羹,往常厨房做了,他总是第一个抢着端走,今日竟肯让给六牛,莫不是真转了性子?
叶老牛连连点头,粗声粗气地接话:“就是就是!老二打小护食,今儿能这样,真是长进了!”
叶母忙拍着二牛的胳膊:“你听听,先生都夸你了!往后更要好好待弟弟们,别总让人说闲话。”
二牛被这阵仗闹得更不自在,索性端起自己的碗,闷头扒了口饭,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乐亦温看着他这模样,眼底漾开一丝浅淡的笑意,转向六牛,语气温和:“既然是你二哥哥的心意,便趁热吃吧。凉了,倒辜负了这份心。”
六牛心中又沉又闷。
他知道二牛那点心思,可先生的赞许、叶母的催促,还有二牛那藏不住的得意,都推着他不得不接下这份虚情假意。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翻涌的委屈。
鼻尖有点发酸——先生是好意的,可这份好意,偏要让他吞下这口敷衍的“心意”。
他不想辜负先生的好意,却更咽不下二牛那副做派。
这碗鸡蛋羹,真要吃下去,怕是比黄连还要苦上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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