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后，两人在崖顶切磋了一个时辰的剑术。
叶尘希不由得心生佩服，先生实在厉害——即便没了魔气加持，单看剑术招式，依旧行云流水、精妙绝伦。
收剑时，乐亦温额角沁出薄汗，呼吸急促。
他抬手擦汗，指尖扫过脸上的魔纹，动作下意识地顿了顿。
叶尘希递帕子的手也跟着停在半空，随即装作无事般递过去：“先生歇会儿吧。”
他虽在剑术上稍逊一筹，但论体力，却稳占上风，此刻气息均匀，连一丝喘息都没有。
乐亦温接过帕子按在额角，瞥了眼叶尘希。
见对方站姿挺拔，气息稳得跟刚散了步似的，不由得轻哂一声：“还是你体力好。”
叶尘希唇角微扬，接过乐亦温递回的帕子叠好：“先生久未动武，体力难免生疏些。往后每日切磋，慢慢就恢复了。”
乐亦温轻轻笑了：“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叶尘希愣了愣——这才一个时辰就到极限了？那未免也太弱了吧？
但是转念一想，修士体质本来就跟凡人不同。
乐亦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哼一声，转身回静心阁：“我就知道，现在就开始嫌弃了，往后还得了。”
叶尘希连忙追上去：“先生别多想，我没有嫌弃。”
乐亦温脚步没停：“没有？方才你那表情，都快把‘弱爆了’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叶尘希尴尬地挠了挠脖颈：“先生看错了，我那是……惊讶。”
乐亦温侧头瞥他一眼，眉梢微挑：“惊讶什么？”
“惊讶先生许久不动武，招式还这般利落，”叶尘希连忙找补，“再说，体力这回事，本就因人而异。先生身形这般清隽，能坚持一个时辰已经很厉害了。”
乐亦温脚步一顿：“好啊，你不仅觉得我体力差，还嫌我身形矮小瘦弱？”
他一停下，叶尘希也跟着停下，两人就这般面对面站着，目光相触。
空气一下子有点僵，最让乐亦温尴尬的是，这么一对比，他的身形确实显得偏矮，得仰起头才能对上叶尘希的视线。
这情形实在让他心头发窘。
他的身量，放在人群也算中等偏上，只是叶尘希那副鹤立鸡群的骨架太过扎眼，生生将他衬得像是矮了半截。
这认知让他忍不住抿紧唇，方才刻意拿捏的怒意里，悄悄掺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他侧过脸，避开叶尘希的目光，声音低低的：“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蹿那么高……”
叶尘希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微微屈膝，与对方平视：“那我这样陪先生说话，好不好？”
乐亦温呼吸一滞，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喉头动了动，只吐出一个字：“你……”
叶尘希微微歪了歪头，眼底带着几分不解：“怎么了？”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叶尘希眸色暗了暗，缓缓直起身来，语气淡漠：“没有。”
“哦。”乐亦温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叶尘希看着他，语气疏离又带着几分提醒：“先生，过去的我已经死了。如今的我，与从前的‘我’并非一人，还望先生不要混淆。”
乐亦温尴尬地笑了笑：“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先生看我的眼神，”叶尘希顿了顿，眸光平静，“像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乐亦温脸上的笑僵了僵，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指尖不自觉蜷起来：“哪有……”
叶尘希却没放过他，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喜怒：“先生每次看我时，眼里总有东西在晃，像在想很远的事。可我不是他，那些事与我无关。”
“你想多了。”乐亦温别开视线，声音轻了些。
“是吗？可先生方才问我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不就是盼着我变回他吗？”
乐亦温有些绷不住了：“可你们明明就是同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分得这么清楚？你又为什么不肯承认，你就是他？”
“可是先生，”叶尘希声音依旧平静，“是你先把我们分得清清楚楚的。”
“我哪有……”乐亦温下意识反驳，声音却弱了下去。
“先生若是心里没分，为什么不用以前的名字叫我，反倒要给我起‘叶尘希’这个新名字？”
乐亦温被问得一噎，喉结滚了滚，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是啊，他为什么要给对方起新名字？
明明皮囊还是这副皮囊，却偏要割裂出一个“过去”与“现在”。
“我……”乐亦温喉结动了动，“我只是觉得……那名字不适合现在的你。”
“是不适合现在的我，还是不适合先生想让我成为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乐亦温眼底掠过一丝慌乱。
“没什么意思，”叶尘希收回目光，“只是提醒先生，既已为我取新名，便该认清楚眼前人是谁。先生想让我做叶尘希，就别再盼着我变回他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对我不公平，对你……也太苦了。”
乐亦温望着那张侧脸，那线条和记忆里的人重合，眼神却陌生得让人心头发凉。
新名字是他起的，界限是他先划的，如今被戳穿，倒像是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原来最先把人推开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是我糊涂了，”乐亦温声音很低，带着点哑，“你说得对，是我太执着了。既叫了你叶尘希，就该认你是叶尘希。”
他顿了顿，扯出个有些僵硬的笑：“以后不会了。”
叶尘希看着他，眸色沉沉的，看不真切情绪：“那先生……你喜欢的，是他，还是——我？”
乐亦温一怔。
喜欢谁？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明明是同一个人，哪有什么分别？
可此刻被叶尘希直白地问出来，那些被他刻意模糊的界限，突然变得清晰无比。
他想起记忆里那个会笑会闹、会赖在他身边撒娇的少年，也想起眼前这个眉眼冷淡、一口一个“无情道”的叶尘希。
一个鲜活如烈火，一个沉静似寒潭，分明是两个人。
乐亦温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指尖微微发颤。
他一直以为，自己心心念念的，是那个鲜活热烈、总爱追在他身后甜甜喊着“师尊”的少年。
可此刻叶尘希就站在眼前，眉眼间那与记忆重叠的轮廓，让这份长久以来的笃定，变得摇摇欲坠。
是因为这副皮囊，才迟迟放不下过去？
还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早已对眼前这个清冷疏离的“叶尘希”动了心，只是自己从未察觉？
叶尘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眸色深不见底，仿佛要将他眼底那点慌乱看得一清二楚。
乐亦温垂下眼，看着自己发颤的指尖，忽然觉得荒谬——他总以为叶尘希在割裂，可自己连“喜欢”的对象都分不清，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
“我不知道，”良久，他才挤出几个字，“我……分不清楚。”
叶尘希睫毛颤了颤：“想不清楚，就慢慢想。但在想清楚之前，先生还是别再用那种眼神看我了。”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手腕却被乐亦温猛地拉住：“尘希……”
叶尘希转过头，见对方眼眶里已蓄满了泪水，水光盈盈地晃着。
他不由得微怔：“先生？”
“你们明明就是同一个人，”乐亦温声带哭腔，混杂着委屈与固执，“我喜欢你，也喜欢他。”
叶尘希唇瓣轻启：“先生，你到底是想回到过去，还是想重新开始？”
乐亦温被问得一噎，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我不知道。”
过去的影子太浓，浓到他总在叶尘希身上找熟悉的痕迹。
可眼前的人又太清晰，清晰到每个眼神、每句话都在告诉他——这不是从前那个会黏着他撒娇的少年了。
叶尘希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挣开那只手。
“先生，”他的声音放轻了些，“过去的他已经不在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有叶尘希。你若连‘重新开始’都不敢认，又何必说什么都喜欢？”
“我……”乐亦温哽咽着，“我既想回到过去，又舍不得现在。”
这话坦诚得近乎狼狈，叶尘希像被扇了一巴掌，半晌才低声：“先生，哪有两全的道理。”
乐亦温猛地抬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可我……”
“没有‘可’，”叶尘希打断他，反握住他的手，“要么认我是叶尘希，我们从现在算起；要么……你就守着回忆过下去。”
他顿了顿：“但别再把我夹在中间了。”
乐亦温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泪水落得更凶了。
原来不是分不清喜欢谁，是他既舍不得过去的热烈，又放不下眼前的清冷，贪心到想把两个影子揉成一个人。
“我……”他张了张嘴，“我选你。”
叶尘希睫毛轻颤：“选哪个我？”
“叶尘希，”乐亦温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声音埋在对方的衣襟里，“我选现在的你。”
怀抱收紧的瞬间，叶尘希浑身一僵。
“先生……”他想推开，却被对方抱得更紧。
“别动，”乐亦温的声音带着鼻音，“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叶尘希的动作顿住了。
“以前是我糊涂，”乐亦温声音发颤，“总把你当成别人的影子，忘了你本来的样子。对不起，尘希。”
叶尘希的睫毛又颤了颤，眼眶忽然有些发涩。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乐亦温以为他不会回应，才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嗯。”
过了好一会儿，乐亦温才慢慢松开手，眼眶红红的，却努力挤出个还算平和的笑：“好了，不抱了。”
叶尘希低低应了一声：“嗯。”
“那……”乐亦温搓了搓指尖，“午饭想吃什么？我去做。”
“先生要亲自下厨？”
“嗯，”乐亦温点头，语气里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讨好，“赔罪。”
“好，做你拿手的就是。”
乐亦温转身往厨房去时，叶尘希还站在原地。
喉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他猛地抬手按住唇角，见指腹沾上了血迹。
叶尘希低低嗤了一声，抬手拭去。
他指尖掐出道诀，竭力稳住体内翻涌乱窜的灵力。
片刻后，经脉里的躁动总算平息了些，可喉间那股挥之不去的腥甜，仍在舌尖萦绕。
数十年苦修而成的无情道修为，竟抵不过对方一句软语、一个拥抱。
“真是……荒唐。”
他竟然忘了，他修的是无情道。
他怎么能忘？
他明明该推开的。
明明该对那声“我选现在的你”无动于衷的。
可他没有。
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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